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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君不语作者:眉如黛[出书版]-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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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尚恰好在魏晴岚笑得眼眶通红时开口:「你看到那具身外身,恐怕会误以为是我投胎转世了。这也难怪,他的血肉皮囊就是我的血肉皮囊,他的魂魄就是我的魂魄。血肉相吸,佛印之力,他对你、肯定比我对你……要好得多。」
  不知为何,哪怕魏晴岚神智已失,这些低语仍穿透阵阵狂笑声,一字一字传入耳中。
  「蛇妖,你心里内疚,看到相似的人,想必对他也是……多加照料,彼此相处,不算知交也是挚友。
  「可我割肉剔骨,力气终有一竭,料想百十刀后,就握不住刀柄了……那具身外身,只能算我一半的皮囊,我先受重伤、之后魂魄又炼入阵法,他的魂魄……也只是我一半的魂魄,再加上多了一缕烦恼丝。你一定也是心中疑虑,觉得又有像的地方,又有不像的地方,迟早会找方法一试真假……」
  残魂说到这里,身形开始有些模糊不清,顿了一顿才道:「他魂魄不全,自然试不出你想要的结果……以为他不是我的转世……
  「我布下身后局,都是为了这一刻。无论你回到这里,破了闭口禅,是为了我也好,为了他也罢,都注定要失望的。如果……还是为了我,我做下了这等事,你应该死心了才对……恨不得将我挫骨扬灰……
  「人间温情本就是这样,如朝露易干、闪电瞬逝,哪里比得上悠游天地间的快活。我宁愿坠入修罗地狱,日日夜夜受业火焚烧,也要断了你因我而生的一切留念。
  「如果是为了他,说明已经放下了过去的心结……那很好啊。从放不下到放下,不就是顿悟吗?世间种种,都是满眼空花一场虚幻,躯体盛去衰来,渐渐老朽,爱憎此消彼长,生死永别。所亲之人,离散不得共处,所怨之人,反倒相聚,世间一切事物,但凡心中所喜,皆求而不能得。蛇妖,我想送你一程,去无忧无怖的极乐净土。」
  魏晴岚听到这段动听至极的话,脸上竟是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痛苦神情。喑哑疯狂的笑声中,渐渐掺杂上了野兽负伤时的含糊悲鸣。
  为什么会伤心愤懑到这个地步呢?四肢健在,行动自若,却活生生像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
  是因为自己受了骗?
  是恨自己白白受了几千年愚弄?
  是得知世上根本没有常洪嘉这个人,只存在过一具身外身?
  还是发现从不曾被人真正爱过?究竟是哪一件伤人最深呢……?
  这一生最尊敬的、也最痛恨的人,可以为他而死、又恨不得生啖其肉,所有最热切也最冰凉的情感,都拜他所赐,把自己一生弄得面目皆非,那人也尸骨不全,魂魄将散,到底谁比谁辛酸,谁比谁凄凉?
  「和尚,哈哈,和尚,哈哈哈哈,」那妖怪嘴里发出遏制不住的笑声,大笑着反唇相讥:「你居然还敢提什么世间缺憾……我化形以来遇到的所有痛苦之事,有哪一桩与你无关?」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
  喜怒哀乐、悲欢怨憎、生生死死、真真假假……
  每一桩、每一件,都在此刻涌上心头,化为模糊不清的悲声。
  那缕亡魂浮在阵眼中,双目空洞,发出和他截然相反的淡漠低语:
  「我给自己那具身外身取名常洪嘉,正是对应『偿洪嘉』之意,我想要偿还你,闭口禅也好,以幻修幻也好、身外身也好,都是为了助你参悟佛法。一旦你误以为那具身外身与我无关,回到石洞之中,破了修习的闭口禅,这场身后局才真正成了。
  「蛇妖,你一定奇怪,那具身外身为何落到这个地步……活生生一个人,忽然之间,就成了碎肉白骨。」
  那和尚轻声缓道:「我做那具身外身的时候,割肉剔骨,割下来的血肉拿僧袍一裹,借阵法之力成形,这背后其实定下了时限……等时限一到,身外身就会变回破碎血肉。其中的时限,从我在石壁上写下『渡人』两字起,到你破闭口禅为止。」
  那蛇妖静了好一阵,才仿佛听明白了话里的意思,干涸已久的眼睛里再度积了水光,行尸走肉一般重复着:「到、我破闭口禅为止……」
  「如果你不破闭口禅,那具身外身……仍会好好的,这场局……亦不会有浮出水面的那天。」
  魏晴岚来来回回颤声重复着一句话:「你说,是因为我想破闭口禅,才让他……」变回当年的那团,裹在僧衣里的血肉……
  原来个人命数,万事已定。常洪嘉是偿洪嘉,魏晴岚是为情难……上天入地,不过是在五指藩篱中来回打转。怎么会有人,傻得信了愿力?
  和尚竖着右掌,木然念了一声佛号,金光内外如投石入水一般荡开涟漪:「不管皮囊美丑,剥开来看,都是一样的白骨血肉,为何看不破皮相呢?人死如灯灭,脱离五浊恶世,以寂灭为乐,为何看不破生死呢?是身如幻,从颠倒起;是身如梦,为虚妄见;是身如焰,从渴爱生——」
  那蛇妖捂着头,嘴里发出野兽濒死一般的哭声,两行血泪染红双眸。
  另一侧,却是和尚的缓缓低语:「你为什么看不破呢?」
  他话音落时,魏晴岚像中了魔一般,一字一字笑着学他的语调:「哈哈,我为什么、看不破呢……」
  四周梵音妙语轰然齐奏,纷纷花雨下不断闪过菩提宝树、罗汉真身的残相。那和尚在残相下轻声劝说:「找了这么多年,因为失而得,为了得而失,常洪嘉是谁、洪嘉是谁,什么情爱,不都是一场空吗……
  「我愿日日夜夜,受地狱业火焚身之苦,只求为你、喝破情爱迷局。」
  那和尚说着,竖起右掌,身影已淡如轻烟:「愿你,得佛祖庇佑,免诸难诸病,不惧刀兵水火,一切疾病、饥馑、牢狱、心魔皆得免除……最终……遮蔽魔障,成就佛法……」
  那缕残魂说着,朝前方微微一颔首,脸上神情渐渐模糊不清,但似乎是笑了一下。空洞木讷的一双眼睛,隔着数千年岁月,再次环顾了一眼尘世,目光中闪过一丝无人解读得清的复杂神色,愧疚、担忧、释然、痛苦、留念……或许都不是。在阵法光芒大炽的时候,就此神魂消散。
  魏晴岚看着空空荡荡的法阵,身上一会热、一会冷,过了好一会儿,嘴里才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笑声。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寂寂荒山,耳边还不断响起那人说过的话。
  不都是一场空吗?
  他一片赤忱,想真心以待每一个人。用尽心力,苦心弥补每一份缺憾。
  三千年煎熬,盘膝坐在雪地,以为总有一天,会大雪消融,迎来烂漫春色。结果不都是一场空吗?禁语许愿,唯恐自己不够心诚,不都是……空吗?
  脚下法阵,不知何时变得刺目起来,金光暴涨如柱,与天地相连。光柱中落花如雨,隐隐传来环佩之声,无数嗡嗡作响的诵经声在远处响起,诵的都是些云泉结缘境,坐禅观苦海,阅世似东流——
  漫天祥云、瑞气千条外,隐隐露出灵惊山一角,天女散花、菩提佛光、灵禽翔翥,八部天龙金光灼灼,分列在灵山两侧。满眼的清灵妙境,闻所未闻的庄严宝相,惹得山脚下大小沙弥仓皇跪拜,无数善男信女蜂拥而至。
  魏晴岚静静看着,笑声喑哑。什么生死、皮相,什么赤忱、真心,如采水底月,似捉树头风,揽之不可见,寻之不可穷。到头来万事随业转,爱憎寐梦中。
  都是空,又何必寻呢?
  这妖怪不知想起什么,看着半空,不知朝谁低低笑道:「你说闭口禅,都是假的。可曾算到……我许了、什么愿吗?
  「我说,想再见你一面。
  「闭口禅,当真灵验。」
  话音落处,那妖怪如释重负,满脸笑意。衣袡微摆,像书生抖落画上的积尘,所有的爱憎悲欢都被他轻轻拂去,不过片刻,就变回了风姿出尘、行有玉声的谷主。
  他似乎真心实意,朝万道佛光微微一拜,竖起右掌,姿势像极了那和尚,看着空中极乐世界的倒影,笑容乎和,一字一字诚心念道:「我、佛、慈、悲……」
  眼睑垂下,如同在回味遭逢的每一桩变故、受到的每一丝恩惠。再抬眼时,一双眼瞳泛着丝丝暗红的血腥色泽,脸上笑意遮也遮不住:「禁语三千年,诚心许愿,确实有求必应。
  「破闭口禅那日,当真见到了故人,不但灵验……还大出意料之外……我佛慈悲!」
  随着这一句说完,魏晴岚那双眼睛彻底被染成血红,从指尖开始溢出缕缕黑色瘴气,像火焰一般在他手指间跳动。
  那妖怪静静看着指尖忽高忽低的黑气,如同忘记了一旁浩大祥和的佛光法相,垂目笑道:「众生皮相,白骨髑髅,亲疏爱憎,生人过客。」
  他说的每一个字,均是那和尚的谆谆教诲,然而笑声冰凉如刀,硬生生透着一股冷意:「欢乐苦短,忧愁实多,千载如流,情意如灰……」
  五指合拢,丝丝黑气在掌心汇聚。那双赤红的妖瞳随意一瞥,景象也变得猩红颠倒,佛光透着魔影,西天恍如血池……
  既然生死是空,大开杀戒,又有何不可?
  既然是非是空,为善为恶,又有何不同?
  既然情爱是空,还讲什么上报四恩、下济三途——
  那妖怪看着一簇黑色火焰突然从他指缝中窜出,脸上无动于衷。火舌暴涨,顷刻间便将他整条手臂吞噬进漆黑的火焰里。
  随着手上黑焰熊熊火势,魏晴岚脚下亦开始出现零星的黑火,火舌像黑莲一般绽开重重焰瓣,将他衣物发丝彻底点燃。
  「你说一切是空,让我珍惜佛缘,」那妖怪立在火焰之间,他仰头站着,面目于是看不真切,「佛缘,不也是空吗?你又为何看不破呢?」
  那妖怪冷笑着问完这几句,浑身上下都被这股黑焰埋葬,衣襟焚毁的地方已露出斑斑蛇鳞。究竟谁更执迷不悟,谁更执着呢?记忆深处依稀还有谁的声音:说对一处,我给你磕一个响头,说不过我,你给我磕一个响头。
  然而错到这个地步,磕头又有什么用。
  不愿受人摆布,不愿让故人称心如意。那妖怪垂下眼睑,任漆黑火焰煅烧躯壳,在空无一物的胸膛里生根。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半空之中,早已不剩什么法相真身,暗红云层里雷电蜿蜒,身姿诡丽的漆黑墨莲在昏沉天幕下逐渐合拢,金光魔气此消彼长,不多时,墨莲便再次怒放开来,火舌化作的焰瓣四处散落,将所剩无多暗淡佛光焚烧殆尽。
  等光芒散去,黑莲中心多了极陌生的一个人,玉面薄唇,猩红双眸,一身绿袍深如墨色,五官像极了魏晴岚,只是额上那点佛印,化作了一道暗红魔痕,像伤口一样竖着划过眉宇之间,眼中尽是森森寒意。初生魔头,魔威之大,连山脚最德高望重的老僧亦后退了半步。
  是身如焰,从渴爱生?
  那魔头指尖一动,黑色火舌再次坠落,将脚下这座荒山、连带着山上每一株草木、每一点血肉、每一块石砾,都烧成灰。
  山脚下的僧人、信徒有心想救火的,然而却比不上大火蔓延的速度。不一会儿,这座山岭便像被凭空移走一般,烧得干干净净……
  当众人再次抬头看时,早已不见了那魔头。

  第十章

  魏晴岚已不记得在这里待了多久,甚至不记得为什么会选在破落医馆落脚,只知道依稀又过了一年,檐外是大雪天。
  此地是山脚小镇,人人靠山吃山,以采药为生。四面八方每户人家都晒着药材,即便收进了屋,中药味还弥留不散。
  成魔那日,昏头晕脑,不知怎么就来了这里,明明不远处是鹤返谷,再往东走,听说还有万妖之国、幽冥魔都,偏偏挑中了这么一间荒废许久的医馆。别处太多伤心事,他落在院中,自己寻了一把交椅坐下,决心把这里当自己的洞府。
  头一年,魏谷主搬了椅子坐在堂前,静静盯着院门,院门紧锁,也不知道院主人何时才回来,眨眼间就换了四季。
  再一年,擦拭了院中石墩,趴在那里守到岁尾。
  又过几年,无人打扰,渐渐就变回原形,盘在梁上打盹。要嘛含了积雪,一样样地擦拭桌椅瓢盆。
  再往后也有故人寻来,满身狐臊臭味,让他看肩头打盹的那只小狐。
  也有些奇形怪状的鬼魅,三跪九叩,请他去哪里的疆土统率一方,被他赶走。
  心中虽空空一片,时常记不起往事,但从未做过一场噩梦。每日清闲无事,简直再快活不过了。
  这日听到院外有爆竹声,知道又到了除夕,化成蛇身,趴在檐瓦上,数着雪地上的红纸,闭上眼睛又是一觉好眠。睡醒后爬回屋里,到处找红封铜板,好不容易变出一枚孔方兄,用毒牙叼着封进红封里,拱进瓷枕下,忽然又忘了是要给谁的。
  发了好久的呆,还是浑身发抖,只好盘在杨边又睡了一觉,蒙头大睡,醒来时又很快活。
  这一年,院外的鞭炮声早早地就停了,他设下结界,盘在院墙上数雪地上落的红纸,从街这头数到另一头,门外忽然多了一尾青绿色的小蛇,顺着墙根一路爬上门槛,像没遇上结界似的,从门缝里一点一点挤了进来。
  一进了门,就激动地用尾巴拍打雪地,朝着他不住地发出嘶嘶声,眼里还流出几滴眼泪。明明素不相识。
  那小蛇生怕他看不见自己,拼命往院墙上爬,好像想凑近一点,刚爬上几尺,魏晴岚就忍不住拿蛇尾一扫,把它扫落在地上。
  那小蛇掉在积雪里,竟是从头到尾都被埋进了雪里,扭头摆尾,好不容易才把头拱出雪外,朝他嘶嘶叫着,不停地用尾巴拍打地面,还想往墙上爬,被魏晴岚一口气吹出老远,才可怜兮兮地缩到墙角。
  这一夜,魏谷主头一次睡不安稳,睁眼看时,雪越下越大,白天闯进来的那条小蛇蜷在水缸盖板上,半个水缸被埋进了皑皑白雪中,入侵者筷子粗细的蛇身上,盖上了大大小小的雪花,露在目光中的蛇鳞大多残缺不全,尤其是蛇腹,已经不剩什么好肉,也不知道它爬了多久,走了多少里路。
  就这样打量了几眼,小蛇突然惊醒了,见他变回人形,就站在不远处,又想凑过来,亲昵地蹭他。
  魏晴岚皱着眉避开。「你能破我的结界,究竟是什么来头。」
  那小蛇先是一惊,随即忙不迭地嘶嘶叫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哪一个山头的蛇语,魏晴岚听了半天,也听不出个究竟,只是冷然看着。
  小蛇见他不懂,又急得蛇尾两拍,半天才突然想到什么,在雪地上以身躯比划起来,先是艰难写了一个「内」,不到片刻后写了一个「丹」字。
  「你是说靠着内丹之力。」
  青腹小蛇连连点头,蛇尾拍打,溅起细碎雪花。魏晴岚沉默一阵,定睛打量它蛇腹中的那颗内丹,半晌开口问道:「这颗内丹,妖气和我同出一脉……你的魂魄,却是人的魂魄……」
  青腹小蛇急得直发抖,接连在雪地中写下四个歪斜的大字:是谷主的。
  魏晴岚垂目凝视了一阵:「你说内丹不是你的,是你谷主的。」
  小蛇再度点头,又欣喜地想窜到他身旁,魏晴岚侧身避开,坐到落了积雪的石墩上,轻声道:「你谷主是谁?」
  小蛇身形一僵,嘶嘶叫着,却说不出话来。
  寥寥数句中,魏晴岚已把情形猜了个大概。这人魂魄不齐,早该死的,多亏因缘际会,得了它谷主的内丹,危急关头保住了一丝魂魄,融在内丹中,变成这等末微小妖。
  「他被你偷去了内丹,真是可怜。」
  他说到这里,沉吟片刻,才淡淡道:「不过你不能说话的滋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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