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匪-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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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秦念抬起眼。
“我们一出密道,不是就引燃了炸药?”谢随一说出口,秦念的脸色就变了。但他仍然说了下去,“明明天在下雨,但该炸的还是炸了,说明这是早就定好的事情。那些人,你即使不杀他们,他们也不能活着出去。”
他侧头看向屋外朗朗的青空,大雨过后,风日草木都于鲜亮中透出几分冷酷。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很冷酷:“枉余太监审我审得那么装模作样,其实他心里也知道,如果我抵死不说,又或逃出生天,我都会被炸死在那洞口的。只是他肯定也没想到那炸药不分敌我,大概还等着我死了之后回宫领赏的吧。”
半晌,没有人说话。
太阳渐渐地转到西边去了,傍晚萧萧风起,吹林动叶,竟尔有了秋的肃杀之意。谢随的侧脸隐在秋的清光之下,眼神深而微冷,好像透过这片无人的荒迹,看到了遥远处的另一个世界。
那个鲜冠组缨的世界,那个宝马香车的世界,那个你死我活的世界。
其实那才是他最熟悉的世界,他一刻也没能真正逃离过。
谢随收回目光,便见秦念正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自己,不由摸着下巴一笑:“我有那么好看?”
秦念却道:“你总是装得很不正经,但其实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谢随一怔,“什么?”
“安可期说要拜托你一件事情,你到现在,还确定那是件什么事么?”
谢随笑笑,“这个嘛……”
秦念轻轻地道:“你不肯说,我却知道。他本就是想,等绝命楼的事了了,他就要再将你关回那个水牢里去。他只是拜托你留在这岛上等他而已。
“至于他为什么要再将你关回那个水牢里去,我猜,是因为去年你逃出来,他在皇帝面前背了责任。”
谢随沉默了。
“你早已想清楚了,但你却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只是因为安可期已经死了,你觉得再说也无用了。”秦念道,“因为他没有将你关回那个水牢里去,反而让你发现了更多的秘密,所以,皇帝派出摩诃殿的杀手,将他给灭口了。
“钟无相也是一样,他虽然武功已废,却不够听话——他对你说的太多了。
“你虽然险些被他们害死,但因为这一切到底没有发生而死掉的是他们,所以你的心中,反而还会抱愧。”
过了很久,谢随笑起来,“念念真聪明。”他伸出手去想摸摸她的脑袋,却被她一手打开了。
她生气了,虽然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生气。
她提起弯刀,道:“吃完了就出发吧,趁着天还没黑。”
一边说着,她一边走了出去。谢随两袖清风地跟在后头,忽而听见秦念闷闷地发了话:“那个神医蒯蓝桥,你认识吗?”
“认识倒不认识。”谢随想了想,“只听闻他一直在北地避世隐居……”
“等这边的事情了了,我们去找他吧。”秦念低下头,脚尖踢了踢地上的石子,“让他把你那个什么针取出来。”
接近黄昏的天色是无边的温柔,轻风将女孩的衣摆吹出安静的褶皱。谢随凝着她的背影,淡淡地笑道:“好啊。”
说完,他又上前一步,“待我治好了伤,我们再一起回去。”
秦念莞尔一笑,“这一回,我可没有把你的房子烧了。”
谢随道:“我的房子,难道还不是你的房子?烧了我的房子,你也没地儿住。”
秦念被逗得笑起来,微暖的日色下,她的眼眸中映出柔软的笑意。旋而她又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微微低下头,抬手将被风吹乱的发丝捋到耳后,却被他抓住了手。
他的手指从她的手腕缓缓上移,直到扣入她的五指。然后他便倾身过来,轻轻吻了她一下。
他的唇旋即离开,但两人的手仍然紧握。
她哑了片刻,侧过头,往前走,“以后别……”她本想说以后别这样做,话到口边又打了个圈,“太突然了。”
“好好,”谢随笑得像只老狐狸,“以后我亲你之前,一定先同你说好,等你做好万全的准备,说一声‘好’,我再行动——”
秦念回头怒瞪他:“你还有完没完了!”
“没完,一辈子都没完。”谢随望向她身后,笑容却突然凝固了,“——那是什么?!”
秦念看着他的表情,心中先自怕了,“什、什么?”
树林之中,天光并不十分敞亮,只隐隐照出眼前十数具人形,站的坐的卧的,还有……挂在树枝间的。
谢随的脸色并不好看,“……死人。”
第42章 嫁祸(二)
秦念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
当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只脚,一只死人的脚; 正垂在她的眼前。
那死人脚上还穿着鞋; 僧人的芒鞋。
之所以只有一只脚; 是因为这死人正是断了一条腿、却仍然可以像常人一样站得笔直的李铁拐。
而他的铁拐正被人丢在树上; 直的一头卡在树枝间,弯的一头耷拉下来,正勾住了李铁拐的脑袋,将他勒死在了树上。
“铁拐上树。”谢随在她身后冷不防地开了口; “这招数名字虽浑; 却是李家铁拐最狠毒的一招。”
一阵阴森的风吹过,李铁拐那光溜溜的脑袋低低地垂着; 双眼黑漆漆的,好像还死不瞑目地望着秦念。
秦念后退了一步,被谢随揽住了肩膀。
“别怕。”他只说了这样简单的两个字。
他带着她绕过了李铁拐,便又见树下踞坐一人,面色泛青; 唇间流血; 一把牛角尖刀插在心口,鲜血染透了重重僧袍; 正是六如老盗单如飞。
单如飞之后的草丛里,倒卧了一人; 似是被强劲的掌风击穿了颅骨; 满脸血肉模糊已分不清面目; 但从那心宽体胖的肥硕身材还是可以辨认出来。
宝塔罗汉; 改尘和尚,阎九重。
再放眼望去,四面森森丛林遍布尸体,死法各异,奇诡可怖,竟是一片惨无人道的修罗场——
那云梦寺中的二三十名僧人,竟全都毙命于此,无人掩埋!
秦念草草看过去,这些人,竟都是死在自己的成名绝技、或是得意兵刃之下的。
谢随沉默了很久,才终于开口:“你看懂了吗,念念?”
秦念垂下眼帘,“他们如果死在这里,那,那些逃出岛去的人,又是谁?”
谢随不语,抽出秦念腰间的弯刀,秦念惊道:“你做什么?”
但见谢随只是用弯刀往树上一抛,呼啸声过,那卡在树枝间的铁拐被勾了下来,李铁拐的尸体也砰地一声重重落了地。
谢随随手接住落下的弯刀,又轻轻挑开李铁拐的僧袍。
那干枯的发黑的尸身上,九点如戒疤般的铁钉子,仍旧赫然在目。
谢随盯着那铁钉子,盯了半晌,忽而从包袱中拿出酒葫芦,先自喝了一大口。
而后才抬起头,朝秦念轻轻地笑了一下。
渐渐暗沉的天色下,他这一笑,染着酒的颓唐,和夜的悲哀。
“他们到死都是废人,怎么可能逃得出去,更怎么可能逃出去后,还能连杀五帮三派十几人不留痕迹?”
秦念颤声道:“这自然是有人为了嫁祸……”
“难怪我师父说,他们也想找来凶手当面对质,可就是满江湖都找不到,所以只好下江南找绝命楼。”谢随叹道,“让死人杀人,可不就是最稳妥的法子?”
“便连少林寺也被骗了吗?”秦念道,“我还道他们本来就是一伙的……”
谢随摇摇头,不再说话,只伸手开始刨土。
秦念也拿过地上的弯刀来帮忙。深沉的暮色里,什么都看不分明,但唯有自己与谢随,两个活人的呼吸,是可以真切听见的。
两人在空地上挖出了一个较大的土坑,将这些和尚的尸体一个个埋了进去。
搬动改尘和尚时,因为他太胖了,两人还颇费了点劲。不知为何,秦念渐渐也不觉恐惧了,她想起当初自己在岛上,曾经和改尘和尚一起琢磨烧菜,虽然那并不算什么深厚的情谊,但毕竟他不曾待她和谢随以恶意。
也或许是这世上待他们以恶意的人太多了,以至于就连对改尘和尚这样萍水相逢的人,她的心中都生出了安静的怀念。
最后,只剩下六如老盗单如飞那具树下踞坐的尸体了。
秦念忙碌了大半天,连夜色都在不知不觉时降临了下来,此刻实在有些疲累,再望向谢随时,但见他走到单如飞身前半跪下来,将那柄牛角尖刀小心翼翼地抽了出来,用布重重包好。
秦念神色微微一动:“你这是做什么?”
“我打算将这把刀带出去。”谢随平静地道,“带去少林寺。”
秦念吓了一跳,“什么?!”
谢随看向她,“你是被冤枉的,我打算去同我师父说说理,让他带人上岛来看看。”
秦念道:“可是这也……这也太……”
然而谢随却好像没有什么感觉似的,已经将单如飞的尸体搬进掩埋尸体的大坑,再一点点填上土。
黑夜之中,惨淡的月光之下,他的模样看起来有些莫名的执着,秦念所不熟悉的执着。
秦念呆了片刻,才突然反应过来,“我来帮你。”说着便蹲下来帮他,却被他抓住了手腕。
“不必了,填土总是容易的。”他似乎是平静了一会儿,才得以对她笑出来,“你很累了吧?在旁边休息便好。”
秦念慢慢地缩了手。
她站在一旁看着他动作,明明是微冷的秋夜了,但他的额上仍渗出细细密密的汗水。她想给他擦去,但又害怕惊动了什么。
“纵是去少林寺说理,方丈法师会相信你吗?”秦念轻轻地道,“何况从此处去嵩山,道路迢迢,谁知道会遇上什么……”
“念念,”谢随低低地截断了她的话,“你当时被人诬陷,之后该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怎么办?”秦念顿了顿,“我只想着来救你,救下了你,便亡命天涯也没有关系。”她忽然抬高了声音,“我什么都不愿想了,也什么都不想要,我们直接逃,直接逃不行吗?”
谢随笑笑,耐心地道:“那睿王呢?”
“睿王?”秦念愣住了。
“少林寺是中原武林之盟主,你被少林寺追杀,也就是被全天下追杀。”谢随道,“你说亡命天涯也没关系,但你若真的亡命天涯,对睿王来说就没有用处了,他一定会放弃你。”
“说到逃,”他拄着长刀站直了身,无可奈何地对着她一笑,“我们逃过的,你忘记了?”
秦念终于听懂了。
是的,他们曾经逃过。
他们曾经在那无锡的小屋里住了一个月,而睿王却找了过来,对她说:“你当真以为,只要住在谢随的那座房子里,就可以从孤手里逃掉了吗?”
她若成了睿王眼中的弃子,那么就连睿王,也会掉转刀头来将她灭口的。
“而如果可以让少林寺认同,你是被冤枉的,”谢随静了静,又道,“那么皇帝也好、睿王也好,他们总不敢对你太轻举妄动。这天底下……”这句话似乎让他说得很艰难,但他到底说了出来,“这天底下,总应该有一个公理在。”
这天底下,总应该有一个公理在。
就算所有人都在掩耳盗铃,但那个公理,总是在那里,总不会消失的。
夜风凄冷,拂过死人的衣袂,也拂过谢随镇静的眼波。
秦念过去,也经常会觉得自己的大哥哥很傻;但是现在她已明白,他并不是傻,他只是不愿意和其他人一样掩耳盗铃地活下去。
偌大的土坑慢慢地填平了,泥地草丛间的鲜血却已不可能再擦去。谢随扶着膝盖,慢慢地站直了身。
“找船去。”他回头对秦念笑道。
虽然满头是汗,全身脏污,但他那笑容映着月光,却好像将这惨绝人寰的黑暗地方也给照亮了一般。
秦念握紧弯刀跟了上去,脱口而出:“我不怕被人冤枉,只要跟你在一起,被人冤枉又有什么大不了——”
她自己突然住了口。
她突然意识到这句话对着谢随说出来,是多么残忍。
然而谢随却好像全无所觉,只是宽容地笑了两声,便继续往前走去。
他是不是因为自己已很清楚被人冤枉的滋味,所以不愿意让她再尝?
不管如何,他已经不再说话,她也终于沉默了下去。
她沉默地快步跟上,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虽然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但却是她第一次这么做。他的手指竟然痉挛了一下,而后才将她的手无声地握紧了。
***
黑暗的秋的丛林中,只听见两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将周遭映得更加寂静。
“念念。”
“嗯?”
“你若是害怕,我给你讲个故事。”
“我不害怕。”
他笑了,“可你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
“我以前跟你说过,六如老盗的老婆确是跟着小白脸跑了,但他却没有因此去强暴别人的妻眷。”
秦念立刻被勾起了兴趣:“但六如老盗这个癖好,已有许多人证了!”
“自从七八年前,单如飞的老婆跑了以后,他心心念念的,就是杀了他老婆和那个小白脸。”谢随慢悠悠地道,“六如老盗虽然人品一般,但武功却是有些邪门的,何况他老婆和那小白脸又不是江湖中人,他们东躲西藏,恐惧之极,最后,就想出来一个法子。”
秦念望向谢随,但见谢随的双眸在夜色下显得深而忧悒。
“单如飞好面子,他老婆刚跑的时候,他谁也没告诉。所以他老婆就找到了很多他以前的朋友,同他们哭诉自己独守空闺,而单如飞却在外面拈花惹草,尤其是喜欢强掠人妻。这些朋友于是开始疑神疑鬼,有些刚被单如飞探访过的,立刻就怀疑起自己的老婆会不会与他有染。不消多时,单如飞在这江湖上就没有朋友了。
“单如飞搞明白之后,气急败坏,当即宣称自己与那女人已经断绝关系。但就在那时,好几个江湖人士的内眷传出了不好的消息,人们立刻就联想到了单如飞。
“他在江湖上失去立足之地、以至于最后遁入空门,我想和这些事情,未始没有关系。”
秦念安静了很久,才问道:“你如何知道这些事的?”
“啊……柳庄主说的。”谢随笑了笑,“因为那个小白脸,曾经去找白骨山庄,求问六如老盗的武功秘籍藏在何处。”
秦念抿住了唇,“那他找到了吗?”
“没有。单如飞自己半路出家,武功学得很杂,根本没有所谓的武功秘籍。”
“那这个男人,还跟单如飞的老婆在一块么?”
“不知道。”谢随道,“他本来也不会武,想要武功秘籍,可能也只是为了自保。”
“人为了自保,就能做出这么多坏事吗?”
“他们可能不觉得自己做的是坏事。自保的事,怎么能算坏事呢?”谢随轻轻地笑了一下。
“这一切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他们自己通奸。”
“这或许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单如飞是个江洋大盗,给不了他妻子安生的生活。”
秦念当真不再感觉害怕了。
手心的冷汗渐渐地止住,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悲哀和愤怒。
单如飞的遭遇,和谢随的遭遇是那么地相似。
她没法子像谢随那样平静,因为谢随已经在心胸中磨了十五年的事情,于她却是刚刚才知道而已,她没法子像谢随那样咀嚼千万遍再一言不发地吞下去。
所以她停住了脚步,很认真地拉住谢随的手。
谢随回头看她。
夜风拂过,将女子的衣发吹得朦朦胧胧,那一双眼睛却分外地发亮。
“谢随,我永远也不会背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