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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养匪-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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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再别离(一)
  秦念的心情很快就平复了。
  这似乎也是谢随教与她的:当你不能控制事情变坏的时候,你至少还能控制自己的心情。谢随与她交握的手掌很温暖,她不想甩开他,毕竟方才为了给他捞那把长刀,她的右手在湖下被冰刃刮了无数遍,冻坏了都应该赖他的。
  他还是和她记忆里一样,温柔体贴,爽朗爱笑,死不要脸。可是她却已经变了很多了。
  令秦念感到陌生的不是他,而是她自己。
  黄昏将临,山谷里的风冷峭逼人,她冰冷的手心被他一暖,微微地发潮。她终于垂了眉,低声问他:“你冷不冷?”
  “冷。”谢随夸张地耸了耸肩,“要是有酒就好了。”
  她扑哧一声笑了,“酒鬼。”
  一径的暮色,湖冰反射着微淡的夕光,映着她转瞬即逝的笑容。可算是哄好了,他想。
  “我们回去吧。”秦念低声说。
  秦念走在前头,谢随便跟在后头。他有时会低头掂一掂手中的长刀,有时又会抬起头看一眼女人的背影。很多年以前,这把刀曾与他形影不离,他一度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会放开它。很多年以前,他也一度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放开这个女孩——女人。
  黄昏的颜色令人窒息,就如此刻的沉默。谢随是耐不住的性子,他于是想说些什么来转圜:“我看……你方才的刀法,当真是长进了。”
  她不说话,似乎是礼貌地笑了一下,好像也并不为他的夸奖而高兴。
  明明她小时候,只要被他随口表扬一句,她都会开心得跳起来的。
  他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嗯,你……你武功长进,我自然是最高兴的。从前我总是为你担惊受怕,往后大约不会了。”
  “你知道你每到紧张的时候话就特别多吗?”她突然道,“你在害怕什么?害怕我难过吗?”
  他停住了脚步。
  “我早就不难过了。”她说,“五年太长了,我从决定不再等你的那一刻开始,就不再难过了。你不用紧张,那口箱子的事情,我会亲自去扬州问个清楚,除此之外,我们再不需要往来——”
  “你知道你每到紧张的时候,话也会特别多吗?”谢随说。
  秦念的手在刀柄上松开了又握紧,声音开始发哑:“我——”
  “小心!”谢随突然将她往身后一拉,带鞘的长刀往空中挥去,“哐啷”一声脆响——
  两把兵刃在空中交击的一瞬,颓丧的暮色中刹那亮出了尖锐的冷光。
  一阵簌簌的落雪声,三个蒙面的白衣人从树枝上一跃而下,其中一人的长剑正格挡住谢随的长刀。
  谢随没有握刀的左手抬了起来,臂膀拦在了秦念面前。这是他过去惯常的动作,意思是让秦念躲到他身后。秦念却仿佛没有看见,反而是唰地拔出了弯刀与他背靠背地站立。
  而那三人已将他们包围起来。
  谢随侧首看了她一眼,只看见她脑后随风飘荡起来的红色发带。她掂了掂手中弯刀。
  “男人留下,女人尽可以走。”一个白衣人忽然发话,声音不辨男女,看向秦念的眼神满是鄙夷,“我们只要谢随。”
  谢随玩世不恭的眼神陡然凝重起来,“方春雨?”
  听到这个名字,秦念的脸色蓦地惨白。
  那白衣人怪笑两声,“难为谢小公子还记得我。十多年过去了,谢小公子还是风神不改啊!”
  “十多年过去还风神不改的那是怪物。”谢随皮笑肉不笑,“怎么,春雨镖今次又是为谁办事?”
  “大哥。”还未等方春雨发话,另一个白衣人忽开口了,“这个女人,是不是当年那个……”
  方春雨眯缝着眼望向秦念,“啊……大哥我忘记了,不过……”话音未落,手底一扬,一排飞镖“唰唰唰”破空飞出!
  谢随长刀一格,飞镖“笃笃笃”打在刀背上,竟震得他后退几步。秦念上前一步护住他的空门,觑准三人中那个从未开过口的人,一刀劈了过去——
  那人怎么也没想到秦念会当先对他发难,仓促举剑横挡,而另边厢谢随已同方春雨两人战作一团。秦念看着眼前这人的面罩中露出的那双眼睛,只觉气血上涌,从未与人拆解过的刀法愈来愈快、愈来愈强横——
  “秦念!”那人被她逼至死角时突然大叫出来。
  秦念眼神一暗,一刀便要挥落,身后忽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了她,“你快走,不要恋战!”
  这只手的力气极大,将她往后边的山壁处一甩,紧接着就放开了她。秦念回过头,看见谢随一刀虚晃,却是毫不犹豫地削向了方春雨那个兄弟的脑袋。
  谢随是以为她会动摇,在听见那一声“秦念”之后。
  他还真是和从前一样,一丁点、一丁点也不懂她啊。
  第一个死者倒下之后,战局就快了很多。谢随以一敌二,背脊上的衣料渐渐渗出了暗黑的血色。他退了几步,长刀上的鲜血落入雪地,将积雪催融了,汩汩的雪水柔缓地流淌到秦念脚下。而秦念的背后就是峭立的山壁,他们已退无可退。
  谢随的眼神往山壁右侧的灌木丛飞飘了一下。而后,在方春雨的又一排飞镖向秦念射来时,他整个身子挡了上去,继而狠狠地将她往那灌木丛中一推!
  然后他长刀飞掷出去,将方春雨整个人钉在了光秃秃的树干上!
  剩下的那个人仿佛被同伴的尸体吓傻了,踉跄着后退几步,几乎连剑也握不稳,眼睛却越过谢随,直勾勾望向谢随身后的秦念。
  “还不快滚!”谢随厉声道。
  那人的喉咙里滚过一点模糊的声音,仿佛是还想再叫一声秦念,最后却转身,仓皇地跑开了。
  谢随盯着那个人逃离的背影,雪地上交错的凌乱的脚印。待他逃得远了,才一步步慢慢地挪了上前,走到那将方春雨钉死的树下,右手缓缓地握住了刀柄,左手哗地扯下了方春雨蒙面的白巾。
  鼓出的翻白的眼珠子底下,是大片大片焦烂发黑的疤痕,连一块完好的皮肤都看不到,牙齿凸出来咬住了下唇,左下颌一道深而细的刀疤。
  “呵,乱落桃花春雨镖。”谢随笑了笑,右手一使力,猛地将长刀从方春雨的心脏上拔了出来!
  方春雨的尸首软软地瘫了下去。
  “你不用再害怕了。”谢随没有转身,仍是低头看着死尸,“方春雨终于死了。”
  女子的手突然拽住了他的臂膀。
  谢随实在已没有多少力气反抗她了,他将手拄着刀,稍稍回转身来朝她乏力地笑了一下,“我歇一会,咱们再回去。”
  秦念摇摇头,“你必须马上包扎,不然就回不去了。”
  说着,她低下身子将他一只手臂放在自己肩膀上往前走,他一挑眉:“原来你力气这样大。”
  她淡淡道:“是你的武功大不如前了。若在当年,方春雨这样的货色根本伤不了你。”
  他顿住,俄而大声叹口气,“人都是会老的。”
  秦念又道:“但你护着我,我没有受伤。”
  你护着我,我没有受伤。
  不知这句话是怎么地触到了谢随,他似乎很满意,竟然就这样在她的扶持之下昏昏地睡了过去。


第5章 再别离(二)
  谢随昏昏沉沉地醒过来时,眼前是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
  他再眨了眨眼,仍然只有黑暗。
  他不喜欢黑暗。
  谢随一生,只喜欢光明的、灿烂的、闪亮的东西。
  轻微的脚步声,而后是一阵酒香味飘入鼻端。女子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一手提着开了盖的酒葫芦。
  “方才给你处理伤口,我将你的酒用掉了。”秦念低声道,“好在后山也有酒窖,我去重新打来了一瓶。”
  也许因为黑暗的关系,她的声音竟尔显得很温柔。谢随接过酒葫芦,仰头喝了一口,清冽的酒水入喉缓解了些许不适,才道:“多谢。”
  她接过葫芦不说话。他环顾四周,见这是个四壁方正的石室,逼仄的空间里空气透体生凉,不由得问:“这是什么地方?”
  “是我惯常闭关的古墓。”她淡淡地道,“这古墓被人盗过,什么也没留下。这间是西侧室,你躺的地方原是个棺床。”
  谢随差点从这张“床”上面滚下去。“拜托!”
  她不由得笑了。
  黑暗里,温温淡淡的一笑,却从那双灵动的眼眸中流眄出真实的华彩。他敛了夸张的神色,仔细地凝视着她的笑容,忽然道:“你这样……很好看。”
  她顿了顿,“莫名其妙。”
  “我以前竟不知道。”他失笑,“我家念念这样好看。”
  她的笑容终于彻底静住。低下头,她在谢随床边铺了一块布,将手心里的东西一件件摆了上去。
  谢随眸光一凛——那是二十七枚飞镖,尽皆淬了剧毒,黑暗里泛着妖异的蓝光。
  秦念便盯着那飞镖看,脸色苍白,紧抿着唇。她的身子似乎在发抖。
  他突然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不要再想了,念念——方春雨已经死了!”
  “方春雨?”秦念望着他冷笑,“方春雨算个什么货色?!”
  谢随怔住。秦念此时的神色是他所完全不熟悉的,凄厉的笑,绝望的笑,目空一切,却又了无生趣的笑——
  “念念?”他喃喃,“怎么回事——你?”
  “你看见他那张脸了?”秦念的声音如风送浮冰,“那是我烧的。”
  “五年前,你离开以后,方春雨他们又来了。”
  “你不是说你最喜欢无锡的那座小房子?我把他们都引到了那座房子里,然后放了一把大火。”
  “他们都死了——至少当时,我是这样以为的。”
  “我在街对面的客栈里住了三个月。”
  “最初的时候,我想,你会回来的,我要向你解释清楚,以免你看见房子毁了,无端为我担惊受怕。可是你没有来。”
  “于是,我又想,待你回来了,我便要让你也尝一尝失去的痛苦,我要晾着你对那房子伤心至少三天,再去同你相认。可是你还是没有来。”
  “最后,我想,也许你再也不会回来了,那我为何还要苦等下去呢?若你回来了,以为我死了,那就是你的报应;若你永远也不回来,而我永远也见不到你,那就是我的报应。”
  她终于又笑了一下,“可原来归根结底,全都是我的报应。”
  ***
  那一场大火,好像已在她的生命里燃烧了很多年,好像已将她的所有人间念想都烧尽了。
  此刻她望着他的眼神,真就如一个无所寄托的鬼一般,她终于学会了放弃,放弃对他的等待。
  ——可他为什么又要回来?!
  “……念念。”他沉默地看着她很久,最后也没有任何别的话语,“念念。”
  只是一个名字而已,一个娇滴滴、软糯糯的女孩的乳名,被他低沉温柔地唤来,就仿佛有了某种被光阴渐染的魔力,让她心如刀绞。
  “你不打算说一说么?”她道。
  “说什么?”
  “说你这五年。”
  他又沉默了下去。
  “不愿意说?”她笑。
  他轻声道:“我……累了。”
  她望着他,“好。”
  ***
  他慢慢又躺了下去,侧着头看她将长发解下,躺到了他的身边来,背对着他。
  “你好好歇息,伤口不适便叫我。”她说道。
  黑暗又弥漫了过来,谢随索性闭上了眼,再不去看她的背影。闭上眼,回忆里还活着那个笨拙而认真的小女孩,用磨旧的红头绳扎着两把乱糟糟的发鬏,永远是傻傻地追着他跑——
  “大哥哥!”她慌张地唤他,露出尖尖的新换的虎牙。
  他过去待她并不好。他过的是亡命的日子,便连累了她也得过亡命的日子;可她一句怨言也不曾有,从她的六岁到十六岁,他们相依相伴了整整十年。
  他不由得又想起了与方春雨同行的那个人。那是个年轻人,“秦念”二字一出口他便认出来了。
  韩复生,在遇见谢随之前,秦念在洛阳破栅栏里的玩伴。他们是同辈人,而自己比他们大了九岁。为什么韩复生会和方春雨在一起?为什么韩复生会对秦念拔剑?他想不明白,伤口上持续传来暗昧的疼痛,连带着头也痛了起来。
  他不想看见秦念对那姓韩的小子动手。他更不想看见秦念面对那人时,那一瞬间动摇的惊惶的眼神。她或许以为自己长大了,可她在谢随眼中,却仍然是简单得一眼便能看穿的。
  她喜欢谁,她讨厌谁,她舍不得谁,她忘不了谁——他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就好像他这五年来从没有离开过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他已经睡过一觉,也许没有;他听见背对着他的女人问道:“你又要走了,是不是?”
  她的声音平静得有些奇怪,似是那平静里还带着裂纹,颤抖的空气从裂纹里透出来。
  他叹口气,伸出手去想拍拍她的肩膀,却又在半空里止住了动作,慢慢收了回来。
  “方春雨是被人收买的,明摆着是冲我来……”
  “你又要走了。”她说,这一次是肯定的语气。
  他顿了顿,“我总是要走的。你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落脚处,总不能再跟着我满江湖地漂泊。”
  “是啊,我在这里住了五年。我们过去呆得最久的地方,也不过三个月吧?”
  他笑了,似乎往事总能令他发笑,“我希望你能过得安稳。”
  “是啊。”她喃喃,“你不出现的话,我原本是最安稳的。”
  ***
  翌日一早,谢随将秦念送回了红崖寨,自己便离开了。
  在院落门口,秦念递给他一只沉沉的、温热的酒葫芦。站在模糊的晨光底下,她连他的影子都看不清楚。谢随将酒葫芦系在腰间,长刀负在背上,弯下腰来对她笑:“你还会想我的吧?”
  “你无耻。”她说。
  “五年前是我不好。”他终于说道。
  这一句话,她仿佛已等了很久了,以至于听到的时候,竟还惊得抬起了头来。
  他唇边的苦笑转瞬即逝,又变回了温柔的模样,“那口箱子的事情,我会去扬州问清楚的,安老板是我朋友,天大的干系都不怕。你便留在这里吧。”
  心脏仿佛被一只手抓住了,很痛,痛得不能呼吸。她睁大了眼睛感觉着这种痛,和五年前很相似,又毕竟是不一样了。
  五年前她最怨恨的是他没有向她道一声别便离开了;而今她才发现,这道别还不如没有。
  “大哥哥。”她的声音压得很低,风一吹就散了。
  “嗯?”他没有听清楚。
  “我不会等你的。”
  “你不是说过了,你本就没有在等我?”他微笑道,“那是好事。不必等我。”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总是这样笨拙,小时候就经常敌不过他的巧舌如簧,长大以后便更加晦涩。她自己都很厌弃自己,这么无聊、冷淡、毫无长进的自己,怎么可能留得住他?
  她只能永远徘徊在原地,做一些不可企及的幻梦。
  他安静地凝视了她片刻,而后笑了一下,“念念。”
  她抬起头,那模样还像是当年那个仰望着他的小女孩一样。
  他低下身子,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来自大哥哥的吻,雪花一样温柔,雪花一样缥缈。她怔怔地没有说话,而他已转身离去了。
  ***
  秦念回到寨中,将地窖里的酒搬了三坛到后园的石桌上。
  小鬟被惊动了,揉着惺忪睡眼出来一看,吓了一跳:“大当家?——大清早的,您要喝酒?”
  秦念打开了一坛,“酿再多的酒,不喝也是没用的。”
  小鬟拍了拍脸,抬头看看那被云雾遮蔽的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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