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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她比烟花寂寞-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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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写他的故事又何尝不是一本好小说。为什么以前没有想过?
  那日我们没有收获,除非你喜欢看电影画报,像编姐。
  编姐整夜喝红酒,听比莉荷莉地唱怨曲,以及翻阅这些画报。
  她问我:〃这些大红大紫的明星都怎么样了?〃
  我说:〃没有怎么样,就像其他人一样,死不了的,全部活下来了。〃
  〃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编姐问。
  〃外国电视台有一个节目,叫做'某某怎么样了?'专门访问过气名人,怎么,你也有打算开这么一个专栏?〃
  〃有意思极了。〃
  〃是。我也觉得很好,每一个从灿烂归于沉寂的名字此刻怎么样,真引人入胜。〃
  〃不过写这种专栏要写得好,否则就没有读者。〃编姐说道。
  〃无论写什么样的专栏都要写得好,〃我说,〃勿要把读者当阿木林。〃
  她继续读画报。
  〃我们怎么找姚晶的女儿?〃
  〃找人盯住马东生,他总会去探望亲生骨肉。〃
  〃帐单会是天文数字,一个月下来,你我都吃不消。〃
  〃可不可以亲自出马?〃
  〃你可以由早上七时开始坐在他家门口直到深夜两时?〃
  〃那怎么办?〃
  〃让事情冷一冷,反正这个秘密已经维持了十多年,不妨再久一点。〃
  〃孩子长得好不好?〃这是我所关心的。
  〃希望长得不像她父亲。〃编姐笑。
  有些很丑的男人娶美妇为妻,但人算不如天算,遗传因子偏偏作对,生下来的儿女都似父亲,这种例子实在见多了。
  有人比我们更焦急,那是石奇。
  他来找我,问我有那小女孩的消息没有。
  我们摇摇头,摊摊手,令他失望得不得了。
  与我们混熟了,我们也不再把他当英俊小生,随便他在我们公寓干什么,他很喜欢这样,认为非常自由。
  有时候我们还叫他做咖啡,到著名的地方去买蛋糕,他都做得很高兴。
  而我与编姐两个人,坐在家中,就是写写写,每人负责一章,把我们的见闻写下来。
  石奇有时候说:〃你们真了不起,怎么会有这么多东西写?〃
  这是职业撰稿人最常听到的一句评语。
  于是我说:〃你更了不起呀,生张熟李,只要导演一声令下,马上拥抱接吻,七情六欲通统表达出来。〃
  石奇立刻愕然,默不作声。
  各人有各人的天赋。走江湖跑码头,没有三两下手势,那怎么行。
  连一个小小打字员,一坐在岗位上,也能发光发热,无他,逼上梁山。所以,何必挪榆别人有超人本领,根本人人都有他之一套。
  我们写完最后一章,把图片都整理好,无所事事,在家中发呆。
  数一数日子,姚晶去世至今,已经有三个月。
  那日早上我们两人与石奇找地方去吃豆浆油条,一出门,灯光闪,立刻被人拍下照片。石奇手快,立刻扭住那个记者,那是一个女孩子,直头发,小个子,穿着中山装,背一只大布袋,没经化妆的面色不大好。
  〃把底片拆出来!〃石奇手法非常熟练,像经过多次实习。
  只见他把那女孩的手臂一扭,那只相机就摔下来,他用另一只手接住,一推一拉,底片便如一条黑色的蛇般,掉在地上。
  那女孩子雪雪呼痛,大声叫:〃我把这些也写出来,你与两个女人同居了!〃
  我与编姐目瞪口呆。
  没想到我们正打算去盯别人,人家倒来盯我们,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石奇毕竟是石奇,只见他使完硬的,便使软的,他把那女孩子拥在怀中,〃看看看,我们仍是老友。来,我请你喝咖啡,刚才是我两个阿姨,她们可不爱出风头,有什么话,我同你说。〃
  他也不由分说,拉开车门,便把女记者塞进车子,一溜烟地把她哄撮着去了。
  我与编姐相视而笑。
  这小子真有一手,待他到三十岁,那简直成为人精,还有什么不懂,还有什么做不出?
  上天是公平的,似杨寿林,老子供他读到博士,他除出他那一科,就什么都不懂,人情世故,生活的细节,统统不晓得,就他那种性格,如果要在社会上独立奋斗,那真是要他的命。
  石奇这人深诸〃适者生存〃这四个字,多年来的进化使他无往而不利。
  编姐说:〃这孩子前途未可限量。〃
  我说:〃难怪他不肯同王玉泡在一起。〃
  编姐诧异,〃是为他自己么?〃
  〃你以为是为姚晶?〃我反问。
  〃我情愿认为他是为着姚晶。〃
  〃你太浪漫了。〃我说。
  〃来,吃豆浆去。〃
  在小上海铺子里吃豆腐浆与菜饭,别有风味。
  编姐同我说,这爿店的老板,不知见过多少大明星,训练班的学生没有能力到大酒店吃早餐,又不能空着肚子到片场,多数花十来元在这里解决。
  十余年前吃这行饭的年轻人,多数来自北方,吃起家乡小点,特别香甜。
  编姐说:像某某跟某某,简直是看着他们起来的。清晨,睡眼矇眬,拖着小女朋友到这里来吃东西。
  后来……后来人红了,钱赚多了,身边女友也换了,见到记者,仍然很客气,不过希望大家不要谈他微时之事,忽然之间,一点味道也没有了。
  编姐说:〃现在这班当红的角色我也不大认得,广东人占大多数,也不来这种地方。〃
  我问:〃姚晶有没有来过?〃大概声线略为高一点,店里顾客又不是太多,那些老伙计便说:〃怎么没有来过,姚晶是不是?最近过身的那一位是不是?〃我与编姐没想到有这样的意外收获。
  编姐问:〃同谁来?〃
  〃十多年前的事了,同她母亲来,那时她刚进电影公司拍戏,她妈还送票子给我们看戏。喏,就住在对门,借人家一个房间。〃我点点头。
  〃后来就红了,仍然很客气,不过渐渐就不来了,后来搬了家,仍叫女佣人来买豆浆,用司机开的车子来买,问她要,照样送票子照片,很有人情味。〃
  我们聆听着。
  〃真可惜,正当红,忽然过了身。〃
  我正把油条浸在豆浆中。
  这时有一位女客说:〃来一客锅贴。〃
  老伙计立刻说:〃这位太太,同姚晶最熟。〃
  我们立刻把头转过去,一眼就把她认出来。
  她们做戏的人始终是两样的,即使老了憔悴了走着下坡,衣着也不再光鲜,名字不再闪烁在霓虹灯管上,但仍然是两样的。
  皮肤还那么白腻,眼神仍旧不安分,嘴角依旧似笑非笑,有特别的风情。
  编姐立刻称呼她:〃刘小姐。〃
  单身的女人都是小姐,错不了。刘霞比姚晶还早出道,今年怕四十好几了,如今演众人母亲居多,不介意角色,生活得并不坏,对观众来说,绝对是熟面孔。
  她对我们笑笑,点着一支烟,吸起来。
  她穿着很普通的洋装,肩上搭件外套,天气并不冷,不过她们惯于有件衣裳搭在某处,增加流动美,空的衣袖一晃一晃,代表过去之甜酸苦辣——她们不是没内容的。
  刘霞看着店外的微雨。
  清晨,小店为着省电费,没有开空气调节,玻璃店门是开着的,倍添小镇情调。
  刘霞忽然说:〃真正的美人,当然是姚晶。〃
  〃对。〃编姐说,〃看来看去,还是数她最好看。〃
  〃那旁的人简直无法比,〃刘霞说,〃心地又好,肯接济人,有求必应。〃
  〃刘小姐同她是好朋友?〃我问。
  〃她婚后咱们也不大来往,张家管头又管脚,不喜欢她有我们这样的朋友。〃刘霞喷出一口烟。
  我们俩索性坐到她桌子上去。
  〃两位是记者吧,〃刘霞笑问,〃面孔很熟,见过多次,没有正式介绍过。〃
  我们连忙把卡片送上。我向编姐使一个眼色,暗示她开门见山。
  〃刘小姐,你有没见过姚晶身边,有一个小女孩?〃编姐问得很技巧。
  刘霞答得也很好:〃那小孩,并不姓姚。〃
  〃是不是她也不姓马?〃编姐问。
  〃并不姓马。〃刘霞说,〃马氏前妻已生有几个女孩子,并不稀罕她姓不姓马。〃
  这一问一答都妙得叫局外人如堕五里云雾,不过我是听得明白的。
  〃但到底是亲骨肉。〃我不服。
  〃瞿家太太是马氏的亲妹子,对孩子很好。〃
  〃什么家?〃
  〃瞿家。〃
  〃刘小姐怎么知道?〃我把身子向前倾一下。
  得来全不费功夫。
  〃早一辈的人全知道,〃刘霞又缓一口气,〃不过我们那一代嘴巴略紧点,不是德行特别好,而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谁没有一两段故事?谁又比谁更臭?既然姚晶要把这件事当作她的秘密,咱们就陪她傻。〃
  真真正正没想到在这里拣着一个最知情的人。
  编姐问:〃张煦不知这件事吧?〃
  刘霞说:〃后来自然知道了。〃
  〃后到什么程度?〃
  〃到张老太太派人来调查姚晶的身世。〃
  我愤怒:〃真无聊!〃
  刘霞说:〃说得好。当时我便同姚晶说:'妹子,不嫁这人有什么损失?'〃
  〃这种老太婆最阴毒,她自己迫不得已从一而终,巴不得人人陪她生葬。〃我忍无可忍加一句,〃吃人的礼教。〃
  刘霞哈哈大笑起来,〃这位小妹妹真有意思。但又不见礼教要吃我,也许太老了,它吃不动。〃真幽默。
  说得也对。
  说来说去是姚晶性格的弱点导致她的悲剧。
  刘霞在这个时候看看表,〃哎,我得走了,答应带外孙去公园玩耍。〃
  我与编姐哪里肯放她。
  正在这时,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闯进来,叫一声〃霞姨〃。
  是石奇。
  他把记者打发走,转头来这里接我们。
  刘霞见是他,搭讪地扯扯外套,〃哦,是小石奇。〃又坐下来,看着我们,〃都是认识的吗?〃
  石奇指指我,〃霞姨,这是我的新女朋友。〃
  〃啐!〃我马上否认,〃你听他这张嘴,什么话说得出来就说。〃
  石奇笑。
  刘霞也笑,〃人生如台戏,何必太认真。〃
  我很喜欢刘霞,她完全是那种葫芦庙中翻过筋斗的人,豁达不羁,潇洒活泼,跟姚晶刚相反。
  〃来来来,一起上我家去坐着谈。〃
  我们跟着上她家,小小地方,布置得很整洁,养着一只粉红色的鹦鹉,会说哈啰。
  〃干嘛跟着我?〃她问,〃想自我嘴里挖出什么来?〃
  石奇说:〃霞姨最适宜演秋瑾,对于秘密,她守口如瓶,绝不招供。〃
  刘霞女士得意地笑。
  我看到桌面上放着剧本,有她的对白,用红笔划着,态度还是认真的,一个人站得住脚自有其理由。
  我转头问:〃外孙女儿呢?怎么不见?〃
  石奇轰然笑出来,〃霞姨最会说笑,她哪儿来的外孙女,她连女儿都没有。〃
  霞姨也不觉尴尬,顺手在石奇肩膊上拍一下。
  是的,恐怕连她自己都糊涂了,大部分的人生在摄影棚度过,扮演的角色有子有孙,久而久之,变为生活一部分,分不出真假。
  刘霞并不认为顺手拈来的话题是说谎。
  这只是轻微的职业病。就像文人,说什么都夸张,不然文章谈而无味,如何吸引读者?也不算是大话。
  我很了解霞姨,也同情她。做人,黑白太过分明是不行的。似她这般游戏人间,才可以长命百岁。
  我们在霞姨家坐了一会儿才走。
  石奇说:〃这,是一个好人。〃
  我们不否认。
  〃有一段时期她很潦倒,姚晶每月派人送零用去,因为姚晶第一部片子,便是与她演母女俩。〃
  石奇面孔上又笼罩着一层忧郁。
  我说:〃姚晶的女儿姓瞿。〃
  石奇说:〃人海茫茫,到什么地方去找她?〃
  〃你去磨她,也许她会说。〃
  〃不会的。〃石奇仿佛很了解人性。
  我又问:〃姚为何不把钱留给霞姨?〃
  石奇笑,〃你没听我把故事说完,姚每月派人送钱给霞姨,霞姨又每个月原封不动打回头,始终不受一分一毫,她天生傲骨。〃
  原来如此。
  原来要把钱送出去也这么难,谁也不要领这个薄情。
  没有比姚晶更寂寞的女人了。
  这寂寞是否咎由自取?她原本可以做一个平凡的家庭主妇,过着简朴而热闹的生活,丰富而幸福。有些女人可以得到家中每一成员的支持:父母帮她带孩子,公婆照顾起居,丈夫给家用,弟妹为她跑腿打杂,于是她可以坐麻将台子。
  为什么同情姚晶,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错误。我解嘲地想,好比我自己,三年前就该嫁给杨寿林了,可是为着坚持原则,磋跎这一份好人家。
  糊涂点,做人只需要糊涂点。
  回到公寓,我提起勇气,联络杨寿林。
  我也没装很高兴。电话接通,我只是问:〃好吗?有什么新事?〃
  杨寿林也很冷淡,〃老样子,忙得不得了,跑来跑去。你还在查人家的身世?〃
  我又问:〃我们怎么样?是不是完了?请清心直说,希望别像本市前途问题那样狼狈,给个明确的答案,好让我早作打算。〃
  他一大阵沉默。
  〃不要紧,我不想拖。〃
  〃我只想大家冷静一段日子。大家性格都这么强……〃他接着说了一大篇动听的空话,把我们之间的利害关系分析得一清二楚。
  我叹口气。
  寿头真是理论专家,无论什么事,他都能剖析分解,这就是我叫他寿头的原因,因此他不知错过多少美丽的事物,我情愿要一个听见我要走会抱住我膝头哭的男朋友。
  我问:〃冷静到什么时候呢?〃声音已经很疲倦。
  〃你什么时候打算修心养性,我们再说。〃他把球又派司给我。
  他跟张煦有什么不同?〃你要我放弃自我么?〃
  〃一点点,总要有点牺牲,你不能够婚后仍然同男明星泡在一间公寓内喝啤酒或是写稿至深夜,完全不理会配偶的尊严。〃
  我不出声。
  〃我爱你,但是我不能纵容你。〃
  〃我想一想。〃我放下话筒。
  编姐在一旁笑问:〃完了?〃
  〃十之八九是完了。〃我说。
  〃不肯去邪归正。〃
  〃十年后再说吧。〃我苦笑。
  〃十年后未必有这样的机会。〃
  〃然而这样的机会要用我十年的青春去换,宁可放弃。〃
  〃你想清楚了?〃
  〃我们还是想想如何寻找瞿小姐吧。〃
  马东生先生仍然不在本市,马宅的佣人非常机灵,无论我们托什么人打过去,她都说〃不在〃。
  〃去纽约找张煦。〃我说。
  〃我没有钱。〃编姐说。
  〃住我家里,带几百元已经够用。〃
  〃你家在什么地方?〃
  〃史丹顿岛,标准家庭与花园杂志模式。〃
  〃那么贵的飞机票,到那么闷的地方去,真划不来。〃
  〃真的不肯?那么我自己去,顺便探望家人。〃
  〃好,我镇守此地。〃
  我要往张家寻找线索。
  〃去到那么远,是否值得?张煦这个人这么骄傲,又不爱说话,你当心碰钉子,你只要看马东生先生便知道,不是每个人都爱说话,像做艺术的人那样。〃
  〃对,为什么从事艺术工作的人都有说不完的话?〃
  〃因为无聊。〃
  〃正经点。〃
  〃真的,你几时见过专业人士或商人对任何事都夸夸其谈?人家多多少少有点业务上的秘密。〃
  〃因为我们的性格比较不羁。〃
  〃你的意思是十三点。〃
  我说:〃至少姚晶是例外。〃
  〃所以她痛苦。〃编姐提醒我。
  〃我要去航空公司去看看来回机票什么价钱。〃
  〃充什么大头鬼,到旅行社买包机票吧,便宜得多。〃
  半夜,发生一件事,令我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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