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之笼-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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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庚慢慢松开手,丝帕黏在任肆杯的伤口上。他回想起御医给自己治疗鞭伤的经历,便从衣柜中取出一块洁净的白绸布衣裳,用剪刀裁成布条,在任肆杯腰间缠了几圈,裹住他背后的伤口。
做完这些后,他给对方披了件中衣,又添了盆新炭。他不敢睡着,便借烛光看书,但一点都看不进去。
任肆杯不时发出急促的喘息,似乎在做噩梦,额头满是汗滴。长庚只好用手帕帮他擦净。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只希望这个人明天早上可以睁开眼睛,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离开茅屋时,月光尚未从云层中浮出,而师哥的房间已空了。
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除了自己的脚步声,任肆杯听不见其他声响。他提着灯笼,沿古步道上山。
灯笼只能打亮他脚前一尺见方的区域。他抬起头,想从上方的山林中辨出一点行走的豆光,但什么都没有看见。
古步道循山地走势而建,不免一番上下跌宕。陡峭时,他得侧身而行,同时扶住一旁泥土里裸露的树根。他默念心经,尽管额头冒出微汗,但呼吸依旧平稳。
爬上山头后,他停了下来,向身后望去。靛青苍穹下,薄雾环绕林间。古树的树冠犹如巨大的蕈类,遍布山谷。
黎明的微光令前路依稀可辨。任肆杯熄灭灯笼。一清门,二清门,三清门。他连续攀上三座山丘,穿过三座山门后,路遽然上升,青峦宫的飞檐在雾中隐现。
他正与日出赛跑。隐机山已经苏醒,晨风拂过林间,谱出松涛的古曲。翠鸟啭啼,与之应和。偶尔,浓密的树梢会猛地攒动,那是猿猴在其中嬉戏。这些声响是踏青之人的良伴,在任肆杯听来却是催促他赶路的鞭声。他运足真气,在步道上奔掠起来。
天愈发明亮,云雾在林间翻涌。天边露出一道火烧痕迹,鎏金之光在其中酝酿。云层几乎遮不住它的勃发。
以青砖铺就的古步道渐成一串残垣,勉强指引方向。眼见青峦宫在望,任肆杯停止念诀,转而用纯粹的体力,向山顶跑去。他绕过青峦宫入口处生满铜绿的古鼎,快步奔上石阶。
正殿前站有二人。一人身材矮小,另一人身材高大,恭谨地站在前者身后。二人皆穿宽松武服。晨风吹过,卷起他们外褂的袍角。
任肆杯单膝跪下。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嗓间像有炭在烧。他吞下一口唾沫,气息不匀地说:“弟子任肆杯,给师傅问安。”
石羚子哑哑道:“转身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
任肆杯回过头,一时被朝阳的光刺得睁不开眼。云层已染铂金之色。雾海将日光分解成朦胧的颗粒,悬浮于山林间。
“在这儿跪半个时辰,再去紫虚殿找我。”石羚子拂袖而去。
任肆杯低头称是。
紊乱的气息冲击着他的胸腔,令他眼前一阵阵地发昏。他抬起头,见师哥正盯着自己。
萧坚双手负于身后,眼中有冷意。
“师哥……”任肆杯不知该说些什么。
萧坚蹙眉道:“今日出关这么重要的日子,你竟然还晚到。我想不通师傅怎么只罚你跪半个时辰。罢了,今日之后,你我便各奔东西,你此后如何行事,也与我无干。”
“师哥,你要去哪里?”
“塞外。”
“塞外?”任肆杯愕然,“为何——”
“师傅交予我之事,你不要探听。我只希望你三年后,于武学上能有所精进。不然,我会帮师傅将你逐出此山。”
“师哥,这出山的日子,还是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头了罢。”
萧坚摇了摇头。“我不会让雪泥鸿爪断在我们手里。话已放出,我自会践守。”
“师哥!”
任肆杯惊起。被褥从他身上滑落,他背后传来一阵刺痛,让他又躺了回去。
窗外日光明亮,落进这处陌生的房间。任肆杯盯着床顶的帐幔,慢慢地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情。
与刀客的过招,让他终于有了危机感。师哥说得对,自己不能再这样悠然下去。不然,等下次再碰到那人,只怕不止是中一枚暗镖这么简单。
屋外传来一串脚步声,任肆杯向门口望去。
进屋的是长庚。他用肩顶开门,双手提一份沉重的食盒。见任肆杯已醒,他原本忧虑的神色立刻化作欣喜。
“太好了,你醒了,我给你带了早膳来。”长庚将食盒放在木几上。那食盒足有三屉之多。
他将食物一一从中取出,“今早没有人来过吧?”
“我刚醒,你是我见着的第一个人。”任肆杯沙哑地说。
“你的伤口还疼吗?”长庚问。
“疼。”任肆杯说。
“正好,食物还热着。等你吃完,我就帮你换药。”
“这么多饭,都够三个人吃了。”
长庚一脸局促,道:“我不知你喜欢吃什么,就让厨子每样都备了些。”
“我吃流食就好。”
长庚递来一份食盅,任肆杯接过,用木勺将食物送进嘴里。其实他没有食欲,但是不想拂了这少年的心意,只好强迫自己囫囵吞下。粥的温度刚好,不甜不淡。
长庚取出一块巴掌大小的红漆木盒子。“这里头是我从御医那里要来的七厘散,你拿去用吧。”
这药膏原本是御医给长庚让他治疗鞭伤的,但是长庚舍不得用。他觉得任肆杯更需要它。
任肆杯道:“七厘散是治淤血外伤的,我中的是毒镖,要用特别的解药。这药你留着吧,心意我领了。”
长庚收回木盒。“那你的伤该怎么办?我去哪里可以帮你找到解药?”
任肆杯将盅放在一旁的方桌上。“你不用担心我。我今夜就出宫去看大夫。不过在那之前,我要告诉你一些事。”
“你说。”
“我还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任肆杯,替人办事,在宫里搜集情报。昨晚藏在宗祠,也不是巧合。只是我的事情,你切不可告诉别人。”
长庚缓慢地点点头。原来这人是个飞贼。“你为什么会藏在那里?我以为你一直都住在书阁。”
“因为我知道他们会去宗祠。那里少有人去,是密谈的上佳地点。”
“可邢少师却——”
“他是个变数。那两人也没料到你会在那里。长庚,听好了,不要告诉任何人昨晚之事,也不要再去宗祠,那里或许有他们的眼线,要是你被认出来就糟了。”
长庚低声道:“可我的靴子落在了那里,该怎么办?”
任肆杯一惊。昨晚负伤过重,他还没有发现这点,但现在才意识到。宫中之人进宗祠的灵堂殿时,需脱靴以示无垢净心与尊奉祖先之意。可此时回去取,为时已晚,那刀客肯定已经发现了遗失的靴子。
他喉咙一阵发紧。这事越来越棘手,如今又牵扯到了无关之人。若那人要追来杀人灭口,该怎么办?
他叹气,道:“你不要回去取,若有人问起靴子的事,你就说因为破了洞,把它丢了。”
长庚像犯了错似的,不敢说话。他隐约觉得这会招来很大的麻烦。
任肆杯道:“你知道昨天晚上追杀我们的人是谁吗?”
“是个双眼全盲的人。”与刀客对视的那一眼仍让长庚心有余悸。
“那是眼翳。有人常年寻找天生患有眼疾的孩童,严加训练后,便能养出闻声而动的刺客。这种刺客因为看不见敌人的武器,所以不会产生畏惧,仅凭声响,便可与敌人缠斗。我们昨天碰到的正是其中之一。”
“可这么危险的人,为什么会在宫里?”
任肆杯摇摇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也许宫中有人在暗中帮助。”
长庚沉默不语。有谁会在宫里养这么危险的一匹狼呢?
“还有那道士所提的‘盅’,也不知是什么诡招。这些天,你不要四处走动。就算那刀客发现了你落下的靴子,一时也应该找不到你。我得出宫一趟,回来后,再告诉你该怎么办。”
“那你会不会也被他们追杀?”
任肆杯嘴角一挑,甚是自信地说:“若要追我,世上只有两个人能追上。我师傅和我师哥。”
长庚想起昨夜任肆杯带自己逃跑时,刮过他耳旁的风声之大,就像骑在当卢背上疾驰一样。尽管如此,他仍语带担忧道:“万事小心。”
任肆杯从床上起身,准备穿衣离开,见自己腰间裹伤的布条被绑得歪七扭八,心里觉得好笑。
“忘说了,你送给我的蟹黄包子很好吃,酒也很好喝,”任肆杯将挂在一旁的里衣穿上,“金爵拿来还你了。这东西很贵重,你赶快还给尚食监吧,别让他们察觉到有东西丢了。”
长庚久久不语。任肆杯正觉得奇怪,抬头望去,却见少年一脸凝重,似乎有些不舍。
“怎么了?”任肆杯说,“你看上去跟诀别故友似的。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长庚犹豫片刻,道:“你喜欢吃豆沙菊花酥吗?”
任肆杯一头雾水。“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下次回来时,我给你带这个,这是我最喜欢吃的点心。”
任肆杯听见这话,再一看摆满整张木几的食碟,就都明白了。
“你把我当神灵了不成?给我供这么多东西,就是释伽牟尼也吃不消啊。”
他把外褂穿上,衣裳仍有血迹,可现在也只能将就了。他弯腰穿好靴子,不出意外地牵扯到伤口,只好驼着背坐在床边。等痛楚淡去后,他对长庚招招手。长庚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
任肆杯看着他,这时才发现少年的眼睛在日光下是靛蓝色的。
“你今年多大了?”任肆杯问。
“虚岁十八。”
任肆杯咧嘴笑道:“还虚岁,你就是十七岁嘛,为什么非要自己老一岁?我倒巴不得我现在还十七岁呢。”
“那你多大了?”
任肆杯算了一下。“二十……二十一了。”
“那我叫你任大哥。”
“随便你怎么叫。”任肆杯撑住床榻站了起来,以减少腰部的用力。长庚要来扶他,被任肆杯挥开了。任肆杯试着走了两步,伤口没有他想的严重,只是有麻痹感传来,这是毒发的先兆。再拖下去,麻痹的区域会越来越大,直到影响行动。
他拉开屋门,从未觉得日光如此新鲜过。长庚在他身后喊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出一周,”任肆杯舒展起身体。在那软床上躺了一晚,他觉得四肢都没有力量了。他回过头,见长庚站在门口,便道:“我走了,下次见面时别忘记带豆沙菊花酥。”
不等长庚说话,任肆杯已攀上院中的枣树,犹如一只猿猴,从树梢跃上屋檐,再也不见。
第3章
清乐坊遍布三四十家勾栏,夜晚永远被四方灯火照得明亮,回荡着酒客的划拳声和歌女的吟唱。
这里的西南角有处不大的宅邸,名叫辽府。府主辽公子喜欢慨然散财,招待门客。在这里常年借宿的门客达到百人之多。辽公子之所以能经年累月地做这种亏本买卖,乃因为他是头号盐商喻氏的长子。而喻氏长女是当朝皇后,因此辽公子也算是皇族亲王。但他从不以喻亲王的身份行事,而是以“辽公子”的名号为京城中人所知。
据说,曾有两名游侠提着滴血的行囊投奔辽府,自称杀了贪官,正被通缉,想讨些逃命钱。辽公子给了一百两,将游侠们客客气气地送走。事后,家仆打开这两人落下的行囊,却发现里面装着个猪头,而那两个游侠拿了钱,早已跑得不见踪影。
这一故事流传甚广,人们不知真假,权作笑谈。诸如此类的故事还有许多,有人称赞辽公子师法古风的洒脱做派,自然也有人中伤他,譬如编出猪头故事的这个人。这些人阴惨惨地推测辽公子招揽这么多门客,是在密中计划什么。辽公子不与这类言论争执,只是在府上定期举行酒宴,门客来去随意。
这天晚上,是辽府每月一次的丝竹宴。
清谈厅中,传来阵阵婉转的笛曲,声调流畅,几乎听不出换气时的涩然停顿。厅内坐着十几名衣着各异的门客,或躺或坐,仪态全无拘束。有大敞衣襟,露出浑圆肚皮的;也有披发至腰,不加修饰的女子。
站在屋中央的笛师一袭碧色深衣,昂昂然若青竹。
笛声逐渐转淡,几欲消逝。忽然一道古琴声融入,续上笛声的尾音。翠笛的清吟转入铮铮的古琴声,仿佛高士脱去峨冠博带,换上胡服武袍,挥出一套刀舞。
琴师盘腿坐在笛师身旁,那是名老瞽。他侧耳倾听拂出的琴声。虽然双手有些颤抖,但摁出的弦响却清越锃亮。他双掌向外一拨,琴声转向迅疾。他一遍遍扫过琴面,仿佛那名刀舞者在转一个越来越快的圆圈。在速度的极点,他猛地划出最后一道声响,琴弦兀自颤抖,拨出渐弱的余音。
厅内一时寂寂。
吹笛人朝琴师拱手道:“阁下的《竹海》,是赢了。”
他的这句话像是揭开一锅沸水。门客们纷纷叫嚷起来。有人捶地连声叫好,也有指着琴师大骂的,还有人骂辽公子,说他定的规矩不合理。年轻的笛师听见一些粗鄙言辞,不由地皱起眉头。
“‘地籁无心,而人言有心’,愍山的这句话说的就是这种场景吧。”
这个人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其他人的喧嚷。他坐在琴师背后,戴白玉峨冠,面白无须,语调和缓。
笛师微微一笑:“是这个理了。”
那人继续说道:“今日我们所听到的笛曲和琴曲,可以称作‘人籁’,如果一定要在它们间比出优劣,便是有了分别心的局限。其实,自己喜欢的,就是适合自己的。但要强迫别人去听自己喜爱的曲子;或随意鄙夷他人钟爱的音律,就不是君子的品行了。”
“今日斗音之事,不就是你辽公人提出来的么?”一名虬髯门客道,“斗音就像比武,难道还有和局一说?”
辽公子失笑。“是我没料到两位乐师的造诣如此之高,已经到了难分胜负的地步。”
“罚酒!”
“对!得罚辽公子三杯!”
辽公子说:“你们这像是背地里商量好了似的。尤宁,你是不是和别人打赌了?”
那虬髯门客道:“甭说那有没的,就说你喝不喝酒吧。”
辽公子从木几上拿起酒壶,仰头灌下。酒从细长的壶嘴滑落,在空中落下一条晶莹的弧线。他的喉头耸动了三下。门客轰然叫好。
厅外,月光洒在覆满白雪的庭院中,竹叶的影子投落在雪地上,纵横交错。寒风偶尔吹过,吹得竹影飒飒摇摆。
宴会直到深夜才停止,门客各自告别,回到庭院厢房。夜色黯红,大雪越下越大。当日光升起时,整座京城已覆没于冠盖大雪间。
天空灰蒙蒙的,冬日隐于云层后,透出一圈朦胧的薄光。在这样冷的天气,没有虫鸣,犬吠,连鸟的嗓子也被冻住了。一切生灵都漠不关心地,潜伏在角落里,蒙头做着一场大梦。
辽府深处的湖心亭,两个人很早便坐在那里,尝用新雪煮的茶水了。
残雪将潭水拢进怀中,岸边杨柳打了白霜,在湖中映出倒影。一条弯曲的茅盖走廊从驳岸伸出,探入湖心,缀起湖心孤亭。亭是三角攒尖顶的,有袅袅茶烟从中升起。这幅画面如同云梦泽的水乡野宿,只是被圈养在一座狭小别院中,失了几分天然灵气。
任肆杯坐在亭中,在他对面,辽公子正在专心煎茶。他外穿狐毛滚边的银丝斗篷,腰间缠一掌宽的花鸟福字纹鞶带,衬出他竹节般笔直的腰身。他用布裹住茶壶把柄,从炭炉上提起茶壶;另一只手则掖住袖袍袍口,以免打翻茶具。他前倾身子,给任肆杯敬茶。乌黑柔顺的发梢沿肩头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