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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地下党-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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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读书上学。特务以“知情不报”为由,把他妹妹捕去,当着柯子炎的面折磨,柯子炎受不了那个场面,精神崩溃,叛变投敌。

    “原来是己所不忍再施于人。”大哥说。

    柯子炎承认眼下他干的勾当跟当初特务对他干的一样。遇到特别坚硬的共党分子,他也会对其家人下手,设法撬开其嘴。他自己是过来人,知道什么手段能让最硬的汉子崩溃。但是他要说明,这一次追踪钱金凤是因为任务所需,无意伤其兄长,跟当年他们抓他妹妹不一样。

    “我领教过这一套。”大哥恶狠狠道。

    “钱太太的事我听说过。”柯子炎说,“明白长官的感觉。”

    大哥说他妻子朱畚箕给害疯了,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白狗子”。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他妈的可以明白他的感觉。

    “我多少能明白一点。”柯子炎坚持。

    当年柯子炎叛变后,特务让他全城认人抓人,留在当地坚持斗争的地下党人员被他认出不少。为了活命,也为了博取信任,柯子炎死心塌地投敌,冷酷无情面对旧日同志。追捕地下党时曾连杀三人,一人枪决,两人刀捅,都是他自己动手,无不干脆利落,此后他就有了“血手”之名。他把自己所知的地下党成员都讲了,却始终留了一个名字不说,就是吴春河。特务问他由谁介绍入党,他讲了另一个人,那人早已被杀。为什么柯子炎嘴下留情?因为吴春河除了教书识字,对柯还有大恩。当年柯家贫困,吴曾屡次接济,柯母死亡时的一口薄棺,也是吴春河给买的。吴春河已经去了新四军,不在本地活动,不为特务关心,因此柯子炎留了一手。

    柯子炎后来被收入军统,送到一个班次受训,当了特务。抗战胜利后柯子炎被派往台湾,他不知道吴春河也去了台湾。直到此次来大陆执行任务,与钱家人相逢,他才发现吴春河成了钱金凤的丈夫。从心里说,他很不愿意与吴春河相会于抓捕,如果吴春河不改初衷,依然是个共党,最好由别人去对付,不要让他碰上。

    “你杀了我们多少同志?”大哥问,“还会不好意思?”

    “冷酷未必无情。”

    无论要算“我们”还是“他们”,如果今晚吴春河从家里被搜查出来,柯特派员是不是准备放他一马?柯子炎称自己在吴宅门口抽烟时也这么自问。

    “准备手下留情了?”大哥追问。

    “也未可知。”

    “想给自己留条后路?”

    柯子炎否认。他清楚局势不好,斗胆预言一句,如果没有大的转机,只怕要不了多久,共党就要革命成功,党国江山不保,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当年柯子炎为什么参加共党?因为社会黑暗,国家衰败,生灵涂炭,腐败、贫穷、不公。他当了特务,竭力捕杀,为什么共党分子总是雨后春笋般长出来,抓不完杀不光?因为黑暗、衰败依旧,共党让民众看到光明,寄予民族、国家新生之希望,谁胜谁败不言而喻。但是柯子炎不会因为大厦将倾就放过眼前的共党,为自己留后路,被他抓捕杀害的共党足够多了,加一个减一个对他已经没有特别意义,共党无论如何不会放过他。他死心塌地坐在党国这条船上,这条船陷在大陆,他跟着死在大陆,这条船沉在海里,他跟着沉海,如果这条船万幸还能开走,他也会跟着去。

    “我猜钱长官的心情也一样。”他说。

    大哥不跟他说这个,只要吴春河。看起来吴春河早年是共党,现在依然可疑。今晚劳而无功,不能就此作罢,明天继续查。

    “钱长官为什么跟他过不去?还真有些不解。”

    “不明白?‘剿共’不是你我的任务?”

    “钱长官这个任务于我太沉重。”

    大哥恨恨道:“这种任务他妈的让我轻松吗?”

    柯子炎不再多嘴,看表情不以为然。大哥警告他,无论出于什么缘故,柯子炎不要在吴春河这件事上暗中徇私。吴春河是共产党,电台的事也脱不了干系,这部电台从台湾偷运到厦门,当时吴春河在台湾,是不是他安排送的?是不是他让妻子钱金凤介入的?都得弄明白。电台就是联络,利用电波,通过天空,最先进最便捷最高效的联络,所以不能放过,一定要掌握住。

    几天后,大哥抽个时间,匆匆赶到厦门鼓浪屿,再找颜俊杰。颜俊杰在自家小洋楼里,什么事都没干,桌上一瓶酒,一个酒杯,没有下酒菜。那是中午时分,颜俊杰光着膀子,从早晨醒来开始喝,一直独自喝到现在,情绪颓然。

    大哥问他:“为什么?”

    地上扔着一张当日报纸,头条新闻是《济南危急》。

    大哥说:“到处危急,天天都有,不稀罕。”

    颜俊杰说不危急的更危急。近日东北战场稍显平静,其实酝酿大战,共军置被围长春守军于不顾,重兵南下义县、锦州一带。这是干什么?那一带是东北门户,要是被解放军占领,东北国军从陆路撤离的通道就被有效切断,数十万大军尽入囊中。

    “如此看东北我军胜券在握。”大哥说。

    “是共军,他们。”

    大哥自嘲:“我不是老共吗?”

    颜俊杰悲伤道:“东北一完,华北只怕不保。”

    大哥安慰他:“东北华北都远。那里天气转凉了,你这里还打赤膊。”

    “不会太久了,党国完了。”颜俊杰忽然掉下眼泪,“阿凤已经死了。”

    大哥问他到底哭谁?哭党国,还是哭阿凤?二者是一回事吗?颜俊杰咬定是一回事,人到伤心时,不能不落泪。这些天他足不出户,窝在小楼里,哪里都不想去,除了喝酒,什么都不想做。两眼茫茫,悲痛无边。

    “海军总部不管你了?”大哥问。

    当然不是。近来几天一个电报,让他尽快到台北报到。厦门要塞司令还奉颜俊杰岳父之命,亲自上门查看,催促颜俊杰尽快前去台湾。颜俊杰称病,迟迟不愿动身。上一次大哥到鼓浪屿找他一起为大姐治丧,他已经在收拾东西,但是至今未走。

    “你还是去吧,这样不行。”大哥说。

    大哥劝慰颜俊杰,说天下大势,非人力所能为,想开一点就是了。金凤不幸遇难,他当大哥的心情无比悲痛,但是该放下还得放下,不能陷进去出不来。以酒浇愁,心灰意冷,不如挺身面对。

    “让你去台湾就赶紧去吧。”大哥说,“我有要事拜托。”

    大哥拜托颜俊杰两件事,都是找人。找一个死人,一个活人,死的是他父亲钱以未,活的是他妹夫吴春河,死的活的都跟台湾相关。颜俊杰调台湾任职,加上他岳父在台湾政军界关系多,可以帮上忙。

    颜俊杰是老友,知道钱家故事,这两件事让他感觉奇怪:“钱勇你这是做什么?”

    “时候到了,该找就找。”大哥说。

    他拿了一个档案袋交给颜俊杰,里边装有相关资料,可以提供若干线索。

    “你断定父亲已亡?”颜俊杰问。

    大哥说:“当然。”

    “死人还找什么?”

    “死要有尸。”

    大哥给颜俊杰的资料里,有一张1930年的上海报纸,内有一条消息提及父亲钱以未。那年初秋,钱以未于上海英租界被巡捕逮捕,一同被捕的有七人,他们在那里开秘密会议,事泄落网。租界当局发觉所捕几人均为共党要员,准备移送给国民党上海警察局处置,法官判定移送之际,钱以未突然自我暴露,提出他是台湾人,因日本当局通缉逃归大陆。巡捕房立刻与日本领事馆核对,果然不错,此人确在通缉人员名单中。因为这个来历,英租界当局把他移交给日本人,押回了台湾。

    “这一去就没有回来。”大哥说。

    “他为什么暴露底细?说漏嘴了?”颜俊杰不解。

    不是失言,应当是一种求生策略。以当时的情况,如果他被英租界移送给国民党上海当局,则已经死在龙华刑场了。移送台湾情况有别,以日本占领当局通缉他的罪名,无法判他死罪,日本人也很难以他在大陆参加的共产党活动给他加罪,因此被移送台湾可望死里逃生。

    “就此而言,我这个父亲也是大智大勇。”大哥自嘲,“是为钱家家传。”

    报纸上这条消息登载的半年多前,父亲藏匿在厦门家中,每日里让大儿子抱着小女儿在门口为他望风,自己在家与人秘密开会。一日有人急报警察要来抓人,父亲匆匆跑到码头,乘渔船逃离。是大哥借了辆自行车把父亲送走的,事后大哥被警察捕去,吊起来鞭打,查问父亲行踪,大哥咬定“去黑裳仔家吃饭”,那是在戏弄警察。大哥知道父亲去上海,因为分手时父亲提到了,当时父亲有个异常动作:抬手在他头上摸了一下,说了句话:“到上海我给你们写信。”

    这是父亲与家人的最后告别。他没有写信,但是确实去了上海,半年多后他在那里被捕,引渡台湾日本占领当局,后来在台湾销声匿迹。

    “为什么忽然想要找他?”颜俊杰问。

    是因为柯子炎特派员,这个特务被派到大哥那里“协同剿共”,有意无意会提起一些旧事,档案袋里的资料也是他提供的。柯子炎自称刻过字,与钱以未是篆刻神交,邂逅钱家后人,愿意提供所知情况,大哥感觉没那么简单。根据大哥了解,柯子炎及其行动组直接听命于保密局行动处,所办案子相当隐秘,从一些迹象上看,似乎与父亲钱以未有关,一定是柯的保密局上司怀疑钱的家人知道其中秘密,所以派柯追踪钱家儿女。父亲失踪已经多年,他那样性情的人如果还在人世,总会有所消息,久无音信应当是已经死亡,一个死老头值得如此跨海追踪?

    其中必有缘故。大哥与柯子炎周旋,拿父亲“死而复生”说事,打探虚实,同时也要请颜俊杰相助,帮助在台湾找一找,以求了解其中究竟。

    “我不相信他会消失得全无踪迹。”大哥说,“我要找他的最后归宿,死在何时,葬在哪里,墓碑上是什么名字。”

    “找到了干什么?清明扫一扫?”

    不必等候来年清明,找到了大哥会尽快前去处置。他考虑要把父亲的坟平了,墓碑砸毁,墓中尸骨刨出,烧成灰弃于海,让它不再有丝毫痕迹留世。这当然是气话。也许还有其他办法,例如请和尚到坟前做道场,像《白蛇传》里的法海,设法将父亲不散的阴魂镇住,让它不要再出来招引特务,为害家人。

    颜俊杰赫然大惊:“为什么!”

    “也算是告慰金凤吧。”

    颜俊杰不禁满眼泪花。

    大哥寻找吴春河出于同样的理由:金凤之死需要追究。大哥请颜俊杰帮助打听情况,没要求颜俊杰直接找人,因为吴春河与颜俊杰也是故人,彼此间有些故事,不便直接接触。大哥只让颜俊杰有消息通知即可。

    “我到惠安洛阳吴宅搜查过,不在这边,柯子炎那些特务还在继续找。”大哥说,“请你到台湾也找找,总是雁过留声。”

    颜俊杰答应了。

    他问大哥:“澳妹怎么样?”

    “回校上课了,还好。”

    颜俊杰提出想见一见澳妹,他不能单独去,只怕自己控制不住,想请大哥一起去。

    大哥看了他好一会儿,什么都没说。

    他们一起离开鼓浪屿,过轮渡后直接到厦大。澳妹刚下课,他们带着她到校门外一家小饭馆一起吃晚饭,澳妹只要简单的,一碗沙茶面,一碗肉汤。他们在那里陪她吃面喝汤,大哥的卫兵分散在四周,大哥让他们尽量不让澳妹察觉。

    “颜哥还没去台湾?”澳妹问颜俊杰。

    颜俊杰的两手不住发抖,说澳妹跟当年的阿凤简直一模一样。

    当晚大哥回到泉州。柯子炎在师部会议室里抽烟,等着,有事报告。

    “找到吴春河了?”大哥问。

    没发现人,但是发现了电台。特务在他们的技术侦察中查获了电台信号,它已经送到了山上游击队手中。

    “谁把它送上去的?”

    他们分析有可能是钱世康。也许钱金凤被宪兵枪杀前把电台下落交代给他了。

    “要是钱世康知道下落,电台早就上山了,怎么会等到这个时候?”大哥怀疑。

    柯子炎无语。

    “找到吴春河。”大哥说,“他会知道。”

    第二章 生死相约

    大哥。33岁。国民党某师副师长兼团长,上校军官。

    特殊使命

    特务进门时,我看到母亲两个眼睛里全是怒火。

    她张嘴就骂。母亲骂人有技巧,特务穿着黄色军服,不像上次是黑衣便装,母亲就骂太阳从西边出来,乌鸦换了毛,涂一身大粪还是乌鸦,变不了喜鹊。

    特务组长刘树木管母亲叫“阿婶”,他满脸带笑:“阿婶,有话好说。”

    母亲破口大骂:“死无埋的!你还我阿凤!”

    刘树木分辩,钱金凤之死是宪兵开的枪,不是他们。

    母亲不听,转骂为詈,这时候不需要技巧,往死里骂就行。母亲说老天有眼,打枪的该死的老虎咬恶狗啃油锅炸雷公劈千刀万剐开膛破肚,挺尸去吧。

    刘树木对母亲的詈骂充耳不闻,待她骂够了才说明用意:“我们来请钱玉凤小姐。”

    “你敢!”

    我把母亲拉住,问刘树木:“凭什么抓我?”

    刘树木让我不要误会,他们不抓我,有件事请我相帮。在这里不好说,让我跟他们去,他们的车在巷子口等着。

    “自己去死!”母亲骂,“我们不去。”

    特务说不劳烦老人,就请钱小姐一个。老人家放心,他们保证钱小姐安全。

    母亲抓起门后的扫帚,高举在手里驱赶特务,对方不马上滚开,她就扫帚沾屎,当头痛击,打鬼出门。

    刘树木说:“阿婶不要急,长官手令在这里。”

    “死你长官。”

    “是你儿子。”

    他们真的带有一张字条,是大哥写给母亲的亲笔信,说明让刘树木组长到厦门家中问安,请命澳妹由刘组长护送来泉,有要事相商。明日由他们再将澳妹护送回厦。

    我把大哥的字条读给母亲听,解释了信中的意思。母亲不信:“可是你大哥的字?”

    我看了签名,还有日期,不会错,是大哥今天写的。

    “我们不去。”母亲拒绝。

    特务再三说明,钱长官交代的事不能有误。以往如有不周请多包涵,眼下还宜速速动身,钱长官在那边等着呢,不要让他们为难。

    我感觉奇怪,大哥突然派特务来接我,这是为什么?我在大哥的眼里总没长大,怎么忽然会拿要事跟我相商?大哥要做什么呢?我非常困惑。

    我决定跟刘树木走,因为不能不走。我让特务先出去,在门外等候,不要待在家里让母亲不快活,待我跟母亲说好,就跟他们一块走。

    母亲说:“咱们不管他们。”

    我说:“阿姆别担心,没事。”

    大哥让他们来,事情没办成他们不会走,让他们蚊子似的在这里嗡嗡,多烦人。大哥相请去就去吧。也许大哥那里有姐夫或者亚明的消息?

    母亲被我说服了。

    我上了特务的车,跟着他们到了泉州。一路上他们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不问,到泉州后直接把我送到大哥那里。

    大哥说:“来了好。”

    大哥要干什么呢?他不直接说。时间已是中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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