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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地下党-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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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上了特务的车,跟着他们到了泉州。一路上他们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不问,到泉州后直接把我送到大哥那里。

    大哥说:“来了好。”

    大哥要干什么呢?他不直接说。时间已是中午,他要我先吃饭。勤务兵给我们打来饭菜,大哥让他们走开,只有我们兄妹俩在办公室吃饭。吃饭时大哥什么都没说,饭后他让勤务兵进屋来。

    “去搞几根台湾仔。”大哥下令。

    勤务兵一会儿就回来了,用麻草扎着一捆甘蔗,每根都有一尺来长,大半截甘蔗皮已经拿刀削光,留下了一小截皮不削,供手握,这就是大哥所说的“台湾仔”。我们这里有两种甘蔗,一种果蔗比较软,好用牙啃;另一种甘蔗比较硬,不好啃,但是更甜,主要用来榨糖,原产台湾,蔗农从台湾引到闽南种植,本地人简称“台湾仔”,即台湾品种甘蔗。大哥知道我爱啃甘蔗,我的牙好,从不怕甘蔗硬。

    我们兄妹一边啃甘蔗一边说话,没说几句我就啃不下了:大哥可不是没事请我吃甘蔗,他是办案子呢,办的是大姐出事之案,他要知道底细。

    “金凤在漳州跟你说过那个皮箱没有?”大哥问。

    我没留意大姐的皮箱,她自己一字未提,直到那天早晨特务闯进旅馆客房把我弄醒,打开皮箱查什么电台,我才发现里边全是我的旧课本。

    大哥说大姐留了个心眼,把跟踪的特务糊弄了。电台让她藏了起来,特务遍地搜查,无处寻找,也不知道大姐是怎么藏怎么安排的。现在这部电台已经给送上山,送到地下党游击队手里了。

    这些事我统统不知道,大姐从不告诉我她的秘密,我不知道她是什么人。

    “她保护你,知道越少对你越好。”大哥说。

    大哥还问姐夫,当天大姐跟我提起过姐夫没有?那种时候大姐应当会交代一些事,丈夫啊,儿子啊,什么都没说吗?

    我记得她提到了亚明,说到要好好活下去。但是没提到姐夫。大姐还跟我讲起父亲,她特地去找大舅问了父亲的一些旧事。

    “不只说这些吧?”

    大哥问大姐是不是交代我,如果出事,无论谁问,只答不知道,什么都不要说?

    “大哥问这些做什么?”

    他认为大姐是对的。出事后我被特务抓去关,受审讯,确实什么都不能说。但是对大哥不能隐瞒,大哥问我这些是为了把事情弄明白,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他,说得越清楚,才会越安全。大哥想知道是谁给大姐报的信,大姐从漳州跑回厦门救三哥,肯定有个人给大姐报了信,这个人就是澳妹,对不对?

    我不吭声。

    特务怀疑是我给大姐报信,我始终不承认,如果我承认,那么是谁把消息告诉我?谁让我来通知大姐?我怎么回答?尽管我不承认,特务还是认定我是信使,大哥显然也不相信我纯属无辜。大哥把我从特务手里救出来时什么都不问,现在忽然亲自要来追查这个,跟那些特务一样,我不知道为什么。

    “你答应过金凤,保证什么都不说,是吗?”大哥问。

    “大姐没让我答应什么。”我说。

    大哥说人应当信守承诺,如果答应过什么,那就应当做到。所谓一诺千金,有的诺言确是生死相约,无论生死都不能违背。

    “大哥生死相约过什么?”

    “我问你呢。”

    “大哥不能光逼我。”

    他不逼了,让我吃甘蔗,也说说他自己。他身为军人,必须服从命令,完成任务。军令非儿戏,军人的任务往往就是赴死,死了一笔勾销,活着就得完成任务。

    “大哥现在有什么任务呢?”

    他要保护我。他告诉我守信与说实话其实不矛盾,主要看面对谁。对特务不能说,对大哥应该说,因为大哥是自家人,了解情况是为了保护我。大姐已经过世了,他只剩下我一个妹妹,失去了大妹,不能再失去澳妹。

    “大哥不要逼我。”我求他。

    他说不是逼,是保护。大姐这件事跟我肯定有关,傻瓜都骗不了,别说骗那些特务。这件事还没完,我太年轻,缺乏经验,自己对付不了,只有他可以帮我解决。我要是瞒着他,一旦有麻烦只怕措手不及,甚至不可收拾。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

    “你就实说。”

    他穷追不舍,究竟是谁让我去找大姐?这个人跟老三阿康是同伙,不外乎三种情况,一是我的熟人,二是我认识的人,三是陌生人。他推测最大可能是陌生人,对方安排一个我熟悉的、我认识的人来找我并不难,但是让陌生人找我,对双方最安全。

    “我说得对吧?”他问。

    我终于点了头。很勉强,无可奈何。

    “很好,不相信自己的大哥,你还相信谁?”他鼓励我,“吃。”

    他让我吃甘蔗,同时把情况一点一点从我嘴里问出来。我真不是大哥的对手,他非常自信,胸有成竹,总是能让我说话。我心里很矛盾,如果不是大哥,我可能还被关在牢房里,我亲眼目睹他为大姐之死愤怒不已,对特务痛加收拾,所以我应当相信他。但是他又穿着上校军服,嘴上自称“老共”,实际却跟柯子炎这些特务伙在一起“剿共”,特务逼着我说的东西,他也要我说,特务没能让我招供,他却办到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办了件蠢事,只能庆幸自己确实所知甚少。

    我对大哥讲了教学大楼外把我叫住的陌生人,以及他跟我说的话。

    大哥再次问起姐夫:“陌生人提到吴春河吗?”

    “没有。只讲三哥。”

    大哥总是忘不了查核姐夫。姐夫和大姐是一对,与大姐有关,通常也与姐夫相关,这个道理不错,但是大哥对姐夫的警觉似乎不仅于此。

    大哥问陌生人长什么样子?什么口音?我摇头。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当时感觉特别意外,脑子里很乱,记不清楚,只记得是年轻人,模样像学生。

    “后来你是不是又见过他?”

    “没有。”

    “假如再让你遇到,想得起来吗?”

    “应当会。”

    大哥示意我起身,跟他走。我握着啃了一半的甘蔗跟他走到办公室的后窗边,他推开玻璃窗,把我手中的甘蔗接走,塞了一架望远镜给我。大哥这座楼的后窗下是操场,操场围有砖墙,有辆军车停在对面操场边,车下有一群人。大哥让我用望远镜看,我在望远镜里认出矮胖子特务组长刘树木,他站在车下,指挥特务把几个人推下军车,拖到操场边砖墙下站成一排。有一队士兵站在侧面,手持步枪,监控操场。

    我大吃一惊:“大哥这是什么!”

    “没事。”

    这哪里没事!被推下军车的那几个人都是囚犯,都用绳索捆着双臂。我数了一下,一共四个人,都很年轻,有几个头上身上还带着伤。大哥给我的军用望远镜非常清晰,那四个人在我眼前一一晃过,我几乎可以看清他们脸上的毛孔。

    大哥问:“有那个人吗?”

    我非常意外,当即把望远镜放下不看,同时抗议:“大哥你这是做什么!”

    “别管大哥做什么,澳妹说实话。”他说。

    操场对面那四个年轻人是怎么回事呢?说来很特别。

    十几天前,有一个中年人从台湾高雄坐轮船来到厦门,在厦门一座小客栈里住了两个晚上,而后离开厦门去了同安。同安县城外二十里地有一所乡村中学,位置比较偏僻,中年人搭乘一辆载客自行车去了那所中学,当晚留宿在学校里。

    那天午夜,有七八个偷袭者悄悄越墙而入,从外头跳进学校,摸进中年人所住客房,却不料中年人非常警觉,听到动静立刻从床上翻起,从房间后窗跳窗逃出。偷袭方早有准备,在后窗下埋伏了两个人,中年人一落地就被两个设伏者按在地上。

    中年人极强壮,趁着月光拳打脚踢,竟然反过来把两个对手打趴于地。其他偷袭者听到后窗打斗动静,迅速赶过来,中年人转身往围墙边跑,几个偷袭者在后头紧追。那围墙有个缺口,袭击者怕中年人越墙逃出,一起举枪射击,中年人身中数弹,被打死于围墙下。

    当晚的偷袭者是柯子炎手下特务,由刘树木带领行动。被特务打死的中年人从高雄上船后就被跟踪,从厦门到同安,一直跟到那所中学。追踪中刘树木发觉中年人行动忽然有些异常,可能对跟踪有所察觉。担心他寻机逃跑,便于当晚发起偷袭,想捉个活口,不料意外生变。中年人被打死后,特务迅速转移尸体,消除痕迹,周边居民都听到当夜学校响枪,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特务悄悄着手调查,发觉这所中学为马来亚华侨捐建,捐建者于三十年代初出国,时为左倾分子,怀疑为共党地下人员,出洋躲避追捕,在外经商获利后回乡捐建中学。该校存有许多疑点,从一些迹象看,很可能是此间地下党的一个秘密联络点。特务密捕了学校门房,严刑拷打,门房否认自己与地下党有涉,却提供了一些情况,包括从几张照片中指认出钱家老三钱世康,称老三曾经到过这里。特务不动声色布下大网,守株待兔,紧密监视那所中学,期望有所收获。几天后有四个年轻人来到该校,被特务密捕,就是操场围墙边站的那四个。四个年轻人都自称来自厦门大学,其中有学社会学的,学国文的,到乡下搞田野调查。特务不相信他们的说法,认为可疑。

    “让你来认一认。”大哥对我说。

    现在我知道大哥要干什么了,是要寻找让我当信使去漳州找大姐的陌生人。我是厦大学生,这个人很可能也在厦大,有利方便行事。厦大地下党员不会少,跟我谈话的陌生人混在这四个被捕同学里的概率并不高,让我来认有如瞎猫找死老鼠,但是柯子炎认为不妨一试,大哥赞同。

    我拒绝认人。我不是特务,我不能对同学干这种事。

    “大哥自己说过,让我好好读书,别管其他。”我说。

    大哥并不愿意我掺和,但是事实上我已经掺和了。他让我放心,今天这样安排,我可以看清楚他们那几个人,他们谁也不会看到我。

    “其实你是救了这位同学,知道吗?”

    为什么这样说?特务已经在那所中学里杀掉一个中年人,被逮住的这四个下场好不到哪里去。如果我没有从中认出谁来,他们都会被严刑拷问,柯子炎一伙对他们不会客气。如果问不出什么,四个人会被押回厦门,交当地警察局进一步审讯,警察局里可能有他们以往参加共党活动的案底。警察会把他们往死里打,哪怕屈打成招,不弄成共党不会罢手。他们会是什么下场?秘密枪决。非常时期不需要法庭和律师,拉出去站成一排,像现在这样靠在墙边,行刑队举枪射击,这就了了。如果我在他们中认出哪一个人,大哥会把他留下不送,如果这个人愿意合作,可以保他不死。

    “你这是救命。”大哥说。

    “让他当叛徒!”

    “是合作。”

    “大哥怎么可以让我干这种事!”

    “我不能让你大姐白死。”

    我拒绝听从,不再拿起望远镜。

    “告诉我,是不是已经认出谁了?”

    我拒绝回答。

    大哥注意到刚才我很紧张,望远镜抓得紧紧的,目不转睛地看。他认为这四个人恐怕并非跟我完全不相干,无论认出哪一个,无论是不是让我当信使的人,尽管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四人里确有一个我认识,不是让我报信的陌生人,是高我两级的一位男生,他不一定认识我,我却知道他。去年冬天,有一次学生集会,他在操场上撒传单,很可能确是学生地下党员。但是此刻我可以一边啃甘蔗,一边指认他吗?我不知道能相信大哥多少,认出他,会不会反是引特务注意,把他送上死路?如果我不认,会不会真如大哥所说,几位同学都将被送回厦门,死路一条?

    我没有办法,我把望远镜一扔,放声大哭。

    “澳妹!”

    “我要回家。”

    “这是正经事!”

    “我要阿姆。”

    我不再合作,不认人,不否认,甘蔗也不要了,一味胡搅蛮缠,要求大哥立刻送我回厦门。我不愿意卷到这种事情里,我害怕。

    大哥生气:“你不能这样!”

    我只能这样。

    我在他的办公室又哭又闹,折腾不休。我胡闹起来,大哥就不再胸有成竹,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气得要命,最终一摆手把我送走。

    回程与柯子炎同行,柯特派员去厦门有事,他亲自送我回家。

    “毕竟是钱家人啊。”柯子炎说,“小的不输大的。”

    他当然不是由衷夸奖。

    他在路上突然提起他自己,说他曾经有一个妹妹,父母过世早,兄妹相依为命,感情不一般。当年他因事犯在人家手里,他妹妹被抓去刑讯,迫使他最终就范。

    经历这场飞来横祸,他妹妹生了场大病,一年多后死了。

    “为什么跟我说这个?”我问。

    他说他是“血手”,要是他来办我这个事,他知道怎么让我合作。我是家中最小的女儿,下边再无弟妹,但是上有老母。他会把我母亲抓来,当着我的面刑讯过堂,直到我说出真话为止。他让我设想一下那个场面,看自己能不能受得住。

    不由我痛恨无比:“你该死。”

    他让我不要冲动,这种事完全可能,也许很快就会落到我身上。只要手段足够,任何天大的秘密都是捂不住的,尽管拭目以待。

    我说:“我不知道什么秘密。”

    他认为我知道不少,只是不说而已,回去后我应当让母亲多烧几炷香,感谢老天让大哥罩着我们全家老小,但是事情不会到此为止,我得知道厉害。如果我想起什么了,例如记起墙边四个年轻人中的哪一个,想跟大哥说,可以跟他联系。

    怎么联系呢?学校大门传达室外有一面告示牌,拿告示牌下的粉笔在牌上写四个字:“两火挂号”,很快就会有人去找我。

    我哪里会去跟这特务“挂号”。

    看我回家,母亲松了口气。我没多说事情,怕母亲担心。

    第二天有课,我早早到学校。中午在食堂吃饭,一位穿学生服、戴眼镜的男生端着饭盆从我身边走过,忽然低声喊一句:“臭澳妹。”

    我差点叫出声来。

    竟是三哥。

    他笑,拿眼神示意我别出声。我平静下来,他说:“南普陀,后边山上。”

    匆匆吃完饭,我独自离开学校。南普陀就在校门外,三哥已经在庙后山上等我。他招呼我跟他一起坐在一块石条上,周围有香客来来去去,有走累的人歇脚,我们待在那边不引人注意。三哥拿一张旧报纸包一包花生糖让我吃,是他从乡下带来的。

    “臭三哥。”我抱怨,“把人急死了!”

    我迫不及待,问他那天是怎么逃的?大姐为什么没有一起跑?这些日子躲在哪里,一直藏在厦门吗?三哥告诉我,那天大姐冒死把他从狱中救出,他们清楚时间不多,得迅速离开厦门,越快越好。他们往海边跑,打算找船离岛,路上发觉军警调动,断定事情败露,大姐当机立断让司机掉转方向往山地躲。警察眨眼间跟了上来,大姐在一个隐蔽处急令停车,要三哥带赵副官和司机小陈立刻下车,借山林掩护潜往山下村庄,设法从那里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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