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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盛可以文集-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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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县长,县长!球球轻声地喊。既想喊应她,又怕把她喊醒。

  县长没吭声。

  球球又凑近了些,选择一个有可能更靠近县长头部的地方。

  县长,县长!球球弯下腰。

  忽然两道白光一闪,吓得球球一哆嗦,差点扔了饭碗便跑。

  县长睁开了眼睛,但立即又闭上了。

  球球不再喊,把那碗白粒丸探到县长鼻子底下。县长立刻坐了起来,双手夺过球球手中的碗。球球还没来得及和她谈条件,顷刻间,县长就干掉了满满一碗白粒丸。县长露出满嘴白森森的牙齿时,球球才发觉县长在笑。县长笑的时候,眼神直直地看着天上,像一个女孩,仰望着她高大的恋人。

  很美的笑。球球惊呆了。县长的嘴唇,那优美的弧度,像经过精心描摹。球球是通过县长的牙齿发现的。县长的嘴是一弯银月,一动不动地挂在那里。忽然,月亮消失了,像被浓云遮挡,县长闭上了嘴。球球还不大清楚县长的脾性,不知道县长这个疯子会不会打人。她默默观察了一会儿,看见县长抿着嘴哼起了“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县长对球球既没敌意,也无警觉,她似乎在用歌声缓和球球的恐惧。球球感觉县长不会攻击她,县长在歌声中,好像表达了一种可以接近的情绪,从她的精神空间里,给球球挪出了一片地方。她轻柔地唱。球球想起小时候,花母猪用嘴蹭她,嘴里“嗯嗯嗯”地哼,和县长的哼唱极为相近。球球心里也一片柔和。她蹲下来,与县长的脸保持在一个水平线上。

  县长,好吃吧?球球也笑,表示她的友善。哼歌的县长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哼。一滴水“啪”滴在球球的脖子上,冰凉。县长,我喜欢你的红丝巾。球球不知道跟县长说什么,也不知道县长听不听得懂,一个疯子,还可不可以和人交流。县长不哼了,手在脖子里挠痒。县长打了一个哈欠。县长眼睛被勾直了似的,盯着某一个点,一动不动。丝巾,那条挥呀挥的丝巾,我很喜欢。球球做了一个挥的手势。县长眼睛并不转动,但把脸挪过来,这样,她直勾勾的眼睛就停在球球脸上。但球球没发现县长的眼神有可以沟通的迹象,好像球球只是一堵墙,堵住了她的视线。

  县长,你到底能不能听见呀?我喜欢你的丝巾,我,跟你交换好不好,你看,你已经吃了一大碗白粒丸了,我,我再添两个镯子好吗?这可是我最喜欢的。球球边说边把镯子从左手腕摘下来。县长爆发出吃吃的笑,伸手在头发里抓了几下,叽哩咕噜地说话。但是县长交谈的对象另有其人。球球听不清她说什么,她压根儿就不是和球球说话。县长嘴里“嗯”一声,点了点头,然后又吃吃地笑。球球真想在县长耳边喊,我喜欢你的纱巾!把县长喊醒。但是也有可能把县长吓跑。球球有点懊恼,县长像母亲一样,对于她的想法总是置之不理。

  县长,我本来想给你钱,但是我大嫂又生了一个儿子,二十块钱,全给母亲带走了,或者,等我发工资的时候再补给你。你知道,天气越来越暖和了,到那时候,说不定热得不行了。县长,我长这么大,连头花都没戴过,妈妈说那浪费钱。我是真的喜欢你的丝巾,比罗婷的金项链还喜欢。我答应你,发了工资就给你钱,镯子先给你押着。球球把手镯递到县长跟前。县长根本没听,她也一直在说话。县长说话的速度很快,含糊不清,似唱非唱,似说非说。好一阵,县长和球球各说各的,像两条铁轨上的火车,并排同时前开。

  球球的镯子亮晶晶的,县长眼睛落在镯子上,不再是散光,注意力第一次有了明确目标。县长接过镯子,摸一摸,看一看,又吃吃地笑,像个行家鉴别出了假货。

  县长,我好困了,快把你的丝巾拿出来。球球近乎乞求了。县长却在往手腕上套镯子,镯子卡住了,她还是死命地往里推,把手背上的肉勒得雪白。

  县长很喜欢这两个镯子。

  球球终于得到了红丝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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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开始乱了



  卸下第三块木板,球球被一截黑绳吓了一跳,她以为是蛇。但是,借着微亮的天色,球球还是看清了,是一条蛇,死蛇,脑袋被拍扁了,眼珠子突了出来,被人扔在木板边上。

  中午曹卫兵来吃白粒丸的时候,拿眼睛幸灾乐祸地瞟球球。曹卫兵脸皮很厚,自从那次请球球看电影,被球球拒绝,他辱骂了球球以后,仍是要跟球球搭腔,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球球才知道自己犯不着跟这种人生气。但是现在,球球立即猜到了死蛇是曹卫兵干的。曹卫兵分明在用眼神轻蔑地说,走着瞧。今天是死蛇,说不定哪一天,是一条活的,爬进店里,爬到你的床上!

  对死蛇的恶心一直令球球胸口憋闷。

  啧啧,丝巾红通通的,像月经血。曹卫兵居然还知道女人的事。球球为此一惊,好像被曹卫兵看到过自己的身体,豆腐一样白的脸刷地变了颜色,像被丝巾映染了,憋得通红。

  球球背过身去,低头抹桌子,她真的害怕曹卫兵会干出点什么来。球球不敢说话,只希望曹卫兵快点吃了走开,永远不要再来。曹卫兵好像知道球球在想什么,瓷勺子把碗沿碰得叮当响,吃完便说,嗯,好吃,我下次再来。

  但是曹卫兵有一阵子没来。

  三月初三,乡下人挑了许多开着小白花的野菜上街来卖,一角钱一大把。人们管它叫地菜。三月三这天,用地菜煮鸡蛋,据说吃了避邪,健康,腰不疼。这一天的鸡蛋和地菜一样走俏。三月三已经算是个节日了,不知从哪一年流传下来的。

  罗婷叫球球到她家吃地菜煮鸡蛋。这是球球第一次到罗婷家。

  罗婷家离断桥很近。从枫林边上往里走,穿过一条很窄的胡同,左拐,跨过五块青石板,就可以走到罗婷家的屋檐下。猫腰进去,便是厨房,往里是一条直线,中间三张门,三道门槛,是他们的卧室。罗婷的母亲,一个矮小、黑瘦的女人,笑容却能使她的面容,以及她灰暗的房子里一片光明。球球想起母亲,母亲的脸,是那种使明亮的房子暗淡的。她们的家里常年昏暗,多半也是缘于母亲的那张脸了。

  罗婷的母亲夸奖了球球几句,在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罗婷的父亲,那个老实巴交的工人,一直是微笑着,或者是他长就一副微笑的神情,他和他的女人一边细声说话,一边干这干那。罗婷一会叫爸,一会喊妈,把球球羡慕得快要泪流满面。罗中国在自己的卧室里胡乱拨弄他的吉他,似乎是在调弦,但是,始终找不准位置。

  哥,你别弹了,快过来吃鸡蛋。罗婷朝里面喊。房子里没反应。哥,球球来了。罗婷又喊。罗中国才从最里边的房子里走出来,过一道槛,再过一道槛,那张冬瓜脸才出现在球球面前。冬瓜脸和球球相视一笑,一双手在自己家里也无处可放,只好放进自己的口袋里。放进口袋里又觉得庄重,便又拿了出来。最后,把装着两个鸡蛋的碗端给了球球。

  罗婷那双清澈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便一边偷笑。

  球球忽然也有点不自在。

  球球不自在完全是因为罗婷,她好像在暗中搞什么鬼。她的母亲又那么慈祥。她像她们家的一个稀客。吃完鸡蛋,球球要求洗碗,被她们的母亲挡开了。反倒给球球泡了一杯姜丝芝麻茶。茶是坐在罗中国的房间里喝的。开始罗婷也在,但过没多久,她屁股冒烟,溜出去后,半天都没见回来。她们的父亲母亲不越雷池半步,有什么需求,也只是站在外面的房间里喊话。

  你们,真的一句话也不说了吗?球球问。她想起毛燕说过,那个小教师不肯和罗中国结婚。球球坐在罗中国右侧,嘴里嚼着姜丝芝麻,两只手玩转手中的杯子。

  谁和谁?罗中国转过脸,看着球球的一只耳朵。那只耳朵很白,耳垂很圆,他想象上面别着一颗小珠子。

  那,我也不知道了。球球用鼻子笑,张望四周。

  你围丝巾挺好看,很衬你皮肤。罗中国陷进布沙发里,只有很小的一堆。说这话时,球球并不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好像她坐在他对面的墙角里。

  托老板娘从县城带回来的。球球慌张地笑,心里忐忑不安,生怕罗中国接下来会说,他看到县长也有一条。但罗中国紧抿了嘴,把吉他抱在怀里。县长的丝巾应该没几个人看到,看到了,也不会有人把她的丝巾和我联在一块。球球松口气,宽慰自己,紧接着说,罗中国,你爸你妈真好。罗中国点点头,说,你爸你妈不一样吗?球球依旧玩转手中的杯子,默不做声。弹首歌来听吧。那天晚上你在林海洋船上弹的很好听。过了一会儿,球球提出这个请求。罗中国似乎老早就知道会有无话可说的时候。罗中国坐正了身子。他人矮,手指头却不短,五个手指头依次流畅地划过琴弦,发出水流般的叮咚声。

  就让雨把我的头发淋湿,就让风将我的泪吹干,就像秋风吹落的黄叶,再也没有感觉,就这样,就这样,悄悄地离去……房子里越来越暗,罗中国低沉的声音在房子里奔跑,穿过球球的耳朵,擦过皮肤,掠过发梢,钻进心底,随着呼吸跑出来,继续在房子里游荡。球球又想起那个月夜,地上降了霜一样,有点冰冷。她似乎知道了,爱情,除了毛燕那张胖嘟嘟的脸,还有这样一种,埋头间有些哀怨和无可奈何的一种,像县长夜间独自低声哼唱“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但是,县长白天又会把这首歌唱得激情澎湃。

  县长是有心事的。球球想。

  不过,爱情到底是什么滋味?像白粒丸一样香,吃过还想吃,总也吃不腻的东西么?毛燕每天吃完,都要给师傅阿泰带上一份,说明爱情就是这么一个东西。但是那个小学教师既然喜欢罗中国,为什么又不肯嫁给他呢?等于她只顾自己吃白粒丸,从来也不会想到给罗中国带上一份。一个人吃好东西,有什么意思。吃白粒丸时,球球总梦想着像毛燕那样,能给一个人留一份,或者一块儿吃。于是球球又想,好吃的白粒丸如果放久了,就变了味。罗中国是吃了变味的白粒丸,所以他才这么不舒服。但是变了味,干嘛还要去吃呢?换新鲜的不就行了么?如果是开始没发觉,吃着吃着发现变味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人在饥饿的时候,往往是来不及品尝味道的。

  别担心,过一段时间就好了。球球胡乱想着,就脱口而出。好像罗中国真的是吃了变质的白粒丸。

  你谈过恋爱?球球的说法让罗中国有些吃惊。

  唔……没……没有。球球结结巴巴。

  罗中国摆摆头,没说话。

  从罗中国家出来,天快煞黑了。球球低着头走路,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罗中国的身体一直是向她这边倾斜着的。罗中国的手碰到她的手臂,后来一直没有挪开。屋子里不太明亮,她能感觉到罗中国的眼睛,有一阵子粘在她的身上。

  罗中国是镇里的人,如果他想娶我,是不是可以嫁呢?球球这么想,这么走。穿过丁香街,快进胡同了,还没想到答案。眼前晃动着一件粉红的毛衣,那是老板娘的,挂在衣架上,正被风吹得一晃一摆的。一股很“妈妈”的温情又从球球心里升起来。

  和老板娘聊聊去!球球这么想,身子已经左拐,脚已经朝老板娘家里走去。老板娘家住得很深,楼上楼下两层。楼下关着。球球就从外侧的楼梯往上走。边走边想,怎么开口和老板娘谈这件事呢?就说假如,假如有这么一个镇里的人,想娶我,嗯,像罗中国那样的人,我嫁给他可不可以呢?正想到此处,球球就听到一阵咂吧与呢喃声。她站住了,听了一下,只觉含糊不清,她心跳得急了些,想离开,却又忍不住透过木格子窗户往里面看。这一看不打紧,看得球球大气也不敢出,贴在墙上动弹不得。

  球球也没看见人,只看见一个黑屁股压在一只白屁股上,白屁股被压得很扁,像压瘪的乳房那样,不甘心地弹跳。球球也不知那是在干什么,只觉得脸上一阵发烧。她情不自禁地凑得更近,只听见一阵像花母猪那样的“哼哼”声。下面的人,被枕巾蒙住了脸,只有脖子以下的部位裸露在外;上面的人,球球只看清了屁股,脊背,后脑勺,以及像木桩一样撑着的手臂。有只黑手正狠劲地推揉一堆雪白的东西,并低了头,脸贴了过去,嘴里发出咂吧咂吧的声音。

  “咣当”一声响,窗户上的一串干玉米掉了下来。

  球球一阵惊慌,抬脚便跑。

  屋里人更是惊慌。

  白屁股一把推开了黑股屁,一身白肉的老板娘迅速站起来,扯件长睡衣往身上一裹,朝门前疾奔,只见球球像阵风似的从地面刮过,身体一拐,消失在胡同里。

  哈哈哈哈。老板娘关上门,闩好,低下嗓子打一阵狂笑。

  什么人?什么人嘛?黑屁股林海洋刚套上一条裤腿,停止了手头的动作。

  是球球,那小妹子。老板娘脱掉睡衣,一堆肉跳了出来。

  那完了,她要告诉罗婷,那就完了!林海洋已经萎了。

  瞧你,咱这是把她吓坏了呢,她哪里知道这种事情,更别提开口说出来了!老板娘胸有成竹。

  我就不信,这么大一个姑娘,会什么都不懂。林海洋狐疑,顺便想像了一下球球少女的胸脯。

  你看你,说说就痒痒了?老板娘醋意地盯着林海洋的下身。

  林海洋真有点来劲了。

  姑奶奶,这不都是你挑逗的么?它喜欢的是你呀!林海洋双手圈住老板娘。

  得得得,你也不用掩饰,它的心思,我能不知道?我又不是小女孩,还跟你吃这份醋。老板娘媚笑一下。

  这就对啦,它对你是顶好的了。林海洋蹭她,心里很轻松。

  你就当我是球球,来呀,闭上眼干我呀。

  林海洋被老板娘一句话说膨胀了。

  黑屁股又紧紧地压上了白屁股。

  惟一的办法,就是拉球球下水。老板娘在林海洋的身体下忽然说了一句。

  在百合街和玫瑰街的交界处,新开了一个服装店。店面不大,衣服不多,因为店主是一对年轻的姐妹,所以很是热闹。小镇里那拨游手好闲的年轻人,更是那里的常客。两姐妹球球见过,到店里来吃过白粒丸。后来几次,曹卫兵携了那个做妹妹的来,两人挺亲热,似乎相好有些时候了。那做妹妹的并不知情,有一个镇里男孩喜欢自己,觉得有些荣耀,也和曹卫兵一样,拿斜眼看人。

  球球不在意这些,暗底里松了一口气,心想姓曹的这下应该安份些了吧。没想到早上开门时,竟看见一只白鼠,也被敲碎了头,白毛被血染成了红毛,尸体龇牙咧嘴。这一次,球球惊叫起来,眼泪就在眼眶里转,再一次感觉那姓曹的不是个东西。

  县长从梧桐树下走过来,嘴里念念叨叨地把死老鼠提走了。

  球球发现十六块木板上,每一块都溅了血滴,便寻思着要不要告诉老板娘。但是,又怕老板娘怪她惹事,一气之下,把她解雇了,有些得不偿失,因此也就只有默默地忍耐。又见县长从容地替她解决死老鼠的问题,心里觉得有县长在,有了些依靠,稍微有些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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