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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霸王别姬--李碧华-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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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报告: 

      “程老板,爷们来了!” 

      只见戏园子经理、班主一干人等,簇拥着袁四爷来了后台。 

      袁四爷先一揖为礼。 

      “二位果然不负盛名呐。” 

      随手挥挥,随从端着盘子进来,经理先毕恭毕敬地掀去绸子盖面,是一盘莹光四射的水钻头面。看来只打算送给程蝶衣的。 

      “唐突得很,不成敬意。只算见面礼。” 

      蝶衣道: 

      “不敢当。” 

      袁四爷笑: 

      “下回必先打听好二位老板喜欢什么。” 

      小楼一边还礼,一边道: 

      “请坐请坐,人来了已是天大面子了。四爷还是会家子呢。” 

      袁四爷不是什么大帅将军。时代不同了,只是艺人古旧困围狭窄的世界里头,他就是这类型的人物。小人书看多了,什么《隋唐传》、《王宝驯》、《三国志》,还有自己的首本戏《霸王别姬》……时代不同,角色一样。 


      有些爷们,倚仗了日本人的势力,倚仗了政府给的面子,也就等于是霸王了。台上的霸王靠的是四梁八柱,理钱鼓乐,唱造念打,令角色栩栩如生。台下的霸王,方是有背景显实力。谁都不敢得罪。 


      袁四爷懂戏,也是票友。此刻毫不客气,威武而深沉,一显实力来呢: 

      “这‘别姬’嘛,渊源已久。是从昆剧老本《千金记》里脱胎而来。很多名家都试过,就数程老板的唱造念打,还有一套剑,真叫人叹为观止。” 

      啊哈一笑,瞅着蝶衣: 

      “还让袁某疑为虞姬转世重生呢,哈!” 

      蝶衣给他一说,脸色不知何故,突泛潮红。叫袁四爷心中一动。他也若无其事,转向段小楼: 

      “段老板的行腔响遏入云,金声玉振。若单论唱,可谓鳌头独占,可论功架作派嘛,袁某还是有点意见——” 

      袁四爷习惯了左右横扫一下,见各人像听演说那样,更加得意。大伙倒是顺着他,赔着笑脸。他嘴角一牵: 

      “试举一例,霸王回营亮相到与虞姬相见,按老规矩是七步,而你只走了五步。楚霸王盖世英雄,威而不重,重而不武,哪行?对不对?” 

      段小楼只笑着,敷衍: 

      “四爷您是梨园大拿,您的高见还有错儿么?” 

      蝶衣看出小楼心高气傲,赶忙打圆场,也笑: 

      “四爷日后得空再给我们走走戏?” 

      袁四爷一听,正合孤意: 

      “好!如不嫌弃,再请到舍下小酌,大家叙谈。就今儿晚上吧!” 

      “哎哟四爷,”小楼作个揖,“真是万分抱歉,不赶巧儿我有个约会,改天吧,改天一定登门讨教去。” 

      蝶衣失神地,一张笑脸僵住了。 

      小茶壶映入眼帘。 

      “不赶巧儿我有个约会”?他约了谁去?怎么自己不知道?从来没听他提过? 

      花满楼。 

      正是另一个舞台。 

      “彩凤、双喜、水仙、小梅、玉兰香……”男人在念唱着姑娘花名,一个一个,招展地步下楼梯,亮相。 

      窑子中一围客人在座,见了喜欢的姑娘,、便招招手,她款摆过来就座。高跟鞋、长旗袍,旗袍不是鲜红,便是嫩黄。上面绣的不是花,便是柳,晃荡无定。 

      简直是乱泼颜色,举座目迷。 

      段小楼一身乌紫衣赴约来了。他高声一唤: 

      “给哥哥透个实情,菊仙在哪间房呢?” 

      仆从和姑娘们招呼着: 

      “菊仙姑娘就来了,段老板请稍等,先请坐!” 

      老鸨出迎,直似望穿秋水殷勤状: 

      “唷!霸王来了呢!就等着您呀!” 

      小楼乐呼呼,出示那小茶壶,不可一世: 

      “专诚来道谢姑娘送我的礼物。” 

      “真的用来饮场?”老鸨笑,“别诓咱姑娘们。” 

      “嘿,小茶壶盛满了白干,真是越唱越来劲…… 

      正展示着架势,一人自房间里错开珠帘冲出来,撞向小楼满怀。 

      珠帘在激动着。 

      这也是个珠环翠绕的艳女,她穿缎地彩绣曲襟旗袍,替了一朵菊花,垂丝前刘海显然纷乱。风貌楚楚却带一股子傲气。眼色目光一样,蒙上一层冷,几分仓皇。 

      “我不喝!” 

      她还没看清楚前面是谁,后面追来一个叼着镶翠玉烟嘴的恶客,流里流气: 

      “咦?跟着吃肉的喝汤儿,还要不依?” 

      老鸨一造声赔不是,又怪道: 

      “菊仙,才不过喝一盅——” 

      “他要我就他嘴巴对嘴巴喝,”菊仙不愿委屈,“我不干!” 

      直到此时方抬头一瞥,见到段小楼。她忙道,“小楼救我!” 

      见此局面,小楼倒信口开河: 

      “救你救你。” 

      旁边有帮腔的,一瞧: 

      “哦?唱戏的?” 

      恶客是赵德兴,人称赵七爷,当下便问: 

      “你是她什么人?” 

      小楼好整以暇,不变应万变: 

      “我是男人,她是女人。” 

      “哈哈哈!”赵七与帮腔的大笑,“大伙谁不是王八看绿豆,公猪找母猪?图段老板嗓门大不成?咱们谁也别扫谁的兴了。” 

      他啪的一声,把整袋银元搁在桌面上。小楼只眼角一瞅,赵七毫不示弱,盛气凌人: 

      “菊仙姑娘仗着盘儿尖,捧角来了?” 

      菊仙靠近小楼一步。小楼当下以护花姿态示众。对方一瞥,鄙夷地: 

      “捧角儿,由我来!我把花满楼的美人包了,全请去听段老板唱,哈哈!台上见,你可得卖点力,好叫咱听得开心!对吧,菊仙姑娘?” 

      “菊仙——-”小楼大言,“我包了!” 

      她闻言,一愕。 

      他来过几回,有些人,是一遇上,就知道往后的结局。但,那是外面的世界,常人的福分。她是姑娘儿,一个婊子,浪荡子在身畔打转,随随便便地感动了,到头来坑害了自己。“婊子无情”是为了自保。 


      菊仙凝望小楼。 

      只见他意气风发,面不改容。 

      她一字一顿地问: 

      “要定我了?” 

      小楼不假思索,是人前半戏语?抑或他有心?菊仙听得他答: 

      “你跟我就要呗!今儿咱就喝盅定亲酒吧!” 

      小楼拿过一盅,先大口喝了,然后递送予她,不,把杯子一转,让她就自己喝过的唾沫星子呷下去。一众见此局面,措手不及。 

      赵七怪笑连声: 

      “啊哈!逢场作戏,可别顺口溜。何况,半点朱唇万客尝,老子才刚尝——” 

      话未了,段小楼把赵七掀翻在酒桌杯盘上,扭打起来。他像英雄一般抄起拳头搏斗,舞台上的功架,体能的训练,正好用来打架。 

      来人有五个,都是在出事时尽一分力气的。拳来脚往。 

      一人觑个空儿,拎起酒壶,用力砸向他额头上,应声碎裂。大伙惊见小楼设事人一样,生生受了它。 

      这才是护花的英雄,头号武生。 

      菊仙在喧嚣险喝的战阵旁边,倾慕地看着这打上一架的男人,在此刻,她暗下决心。连她自己也不相信,她绮艳流金的花国生涯,将有个什么结局? 

      第二天晚上,戏还是演下去。 

      蝶衣打好底彩,上红。一边调红胭脂,自镜中打量他身后另一厢位的小楼。 

      他正在开脸,稍触到伤瘀之处,咬牙忍一忍。就被他逮着了。 

      “听说,你在八大胡同打出名儿来了。” 

      二人背对着背,但自镜中重叠反映,仿如面对着面。 

      “嘿嘿,武松大闹狮子楼。” 

      小楼却并未刻意否认。 

      “——姑娘好看吗?” 

      “马马虎虎。” 

      蝶衣不动声色:“一个好的也没?” 

      “有一个不错。有情有义。” 

      听的人,正在画眉毛,不慎,轻溅一下。忙用小指拭去。 

      “……怎么个有情有义法?” 

      小楼转身过来,喜孜孜等他回答:“带你一道逛逛怎样?” 

      “我才不去这种地方!”蝶衣慢条斯理,却是五内如焚。 

      “怎么啦?” 

      他正色面对师哥了:“我也不希望你去。这些窑姐儿,弄不好便惹上了脏病。而且我们唱戏的,嗓子就是本钱,万一中了彩,‘蹋中’了,就完了。唱戏可是一辈子的事。” 


      这样说,小楼有点抹不开: 

      “这不都唱了半辈子么?” 

      师弟这般强调,真是冷硬,叫人下不了台。人不风流枉少年。 

      蝶衣不是这样想。一辈子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能算“一辈子”。 

      一阵空白,蝶衣忍不住再问: 

      “什么名儿?” 

      “菊仙。” 

      又一阵空白。垂下眼来,画好的眼睛如两片黑色的桃叶,微抖。 

      “哦。” 

      蝶衣回心一想,道: 

      “——敢情是姘头,还送你小茶壶。上面不是描了菊花吗?就为她?打上了一架?” 

      “不过闲话一句嘛,算得上什么?真是!” 

      这个男人,并不明白那个男人的断续试探。 

      那个男人,也禁不住自己的断续试探,不知伊于胡底。 

      一 上好妆,连脖子耳朵和手背都抹了白水彩。白水彩是蜂蜜调的,持久的苍白,直到地老天荒。 

      原来是为了掩饰苍白,却是徒劳了。 

      按常情,蝶衣惯于为小楼作最后勾脸。他硬是不干了。背了他,望着朦胧纱窗,嘴唇有点抖索。他不肯! 

      直到晚上。 

      “大王醒来,大王醒来!” 

      舞台上的虞姬,带着惊慌。 

      因她适才在营外闲步,忽听得塞内四面楚歌声,思潮起伏。 

      霸王唏嘘: 

      “妃子啊,看此情形,就是你我分别之日了!” 

      “砰!砰!” 

      戏园子某个黑暗角落响起两下枪声。 

      一个帮会中人模样的汉子倒在血泊中。观众慌乱起来。这是近日常有的事,本月来第三宗。 

      小楼一愕,马上往池座子一瞧。 

      他的目光,落在台下第一排右侧,一个俏丽的女子身上,蝶衣也瞥到她了。 

      嗑着瓜子听戏的菊仙有点苍白失措。但她没有其他人骨酥筋软那么窝囊。她一个女子,还是坐得好好的,不动。小楼给她作了一个“不要怕”的手势示意,她眼神中交错着复杂的情绪。本来犹有余悸,因他在,他叫她不要怕,她的心安定下来了。 


      蝶衣在百忙中打量一下,一定是这个了,一定是她! 

      不正路的坐姿,眉目传情的对象,忽地泛了一丝笑意,佯嗔薄喜。不要脸,这样的勾引男人,渴求保护。还嗑了一地瓜子壳儿。 

      小楼在众目睽睽下跟她暗打招呼?她陶醉于戏与戏外武生的目光中?她的喜悦,泛升上来,包容了整个自己,旁若无人。 

      蝶衣在台上,心如明镜。总得唱完这场戏。为着不可洒汤漏水,丢板荒调,抖擞着,五内翻腾,表情硬是只剩一个,还得委婉动情地劝慰着末路霸王。 

      “啊大王,好在核下之地,高岗绝岩,不易攻入;候得机会,再突围求救也还不迟呀!” 

      警察及时赶至。四下暗涌。他们悄无声响地把死人抬出去。 

      一切都定了。 

      大王一句: 

      “酒来——” 

      虞姬强颜为欢: 

      “大王请。” 

      二人在吹打中,同饮了一杯。 

      四面楚歌,却如挥之不去的心头一块阴影。 

      菊仙也定下来,下了决心。她本来要的只是一个护花的英雄,妾本丝萝,愿托乔木,她未来的天地变样,此际心境平静,她是全场最平静的一个人——不,她的平静,与舞台上蝶衣的平静,几乎是相媲美的。 


      妒火并没把他烧死。 

      幕下了。 

      他还抽空坐在写信摊子的对面。这老头,穿灰士林大褂,态度安详温谦,参透人情,为关山阻隔的人们铺路相通。 

      他不认识他,故蝶衣全盘信赖,慢慢地近乎低吟: 

      “娘,我在这儿很好,您不用惦念。我的师哥小楼,对我处处照顾,我们日夜一齐练功喊嗓,又同台演戏,已有十多年,感情很深。……” 

      他自腰间袋里掏出一个月白色的荷包,取出钞票。里头原已夹着一帧与小楼的合照,上面给涂上四五种颜色。都一古脑儿递给对面的老头。他刚把这句写完,蝶衣继续: 


      “这里有点钱,您自己买点好吃的吧。” 

      信写完了,他很坚持地说:“我自己签名!” 

      取过老头的那管毛笔,在上面认真地签了“程蝶衣”,一想,又再写了“小豆子”。就在他一个长得这么大个的男子身后,围上几个刚放学的小孩,十分好奇,在看他签名。有个女孩还朗朗地念: 


      “娘,我在这儿很好,您不用——惦念……我的师哥——” 

      她看不到下句,把脖子翘得老长的:“—一小楼,对我——” 

      蝶衣一下子腼腆起来:“看什么?”小孩见他生气,又顽皮地学他的女儿态了:“看什么?看什么?” 

      一哄而散。 

      老头折好信笺,放进信封,取些饭粒捺在封口,问:“信寄到什么地址呀?” 

      蝶衣不语,取过信,一个人踟躇上路。走至一半,把信悄悄给撕掉,扔弃。又回到后台上妆去。 

      花满楼的老鸨一脸纳罕。她四十多,描眉搽粉,发髦理得溜光,吃四方饭,当然横草不拿竖草不掂,只叼着一根扫帚苗子似的牙签儿剔牙。 

      厚红的嘴唇半歪。” 

      她交加双手,眼角瞅着对面的菊仙姑娘。 

      云石桌上铺了一块湘绣圆台布,已堆放一堆银圆、首饰、钞票…… 

      老鸨意犹未尽。 

      菊仙把满头珠翠,一个一个地摘下,一个一个地添在那赎身的财物上。 

      还是不够?她的表情告诉她。 

      菊仙这回倒似下了死心,她淡淡一笑,一狠,就连脚上那绣花鞋也脱掉了,鞋面绣了凤回头,她却头也不回,鞋给端放桌面上。 

      老鸨动容了。不可置信。原来打算劝她一劝: 

      “戏子无义……” 

      菊仙灵巧地,抢先一笑: 

      “谢谢干娘栽培我这些年日了。” 

      她一揖拜别。不管外头是狼是虎。 

      旋身走了。 

      老鸨见到她是几乎光着脚空着手,自己给自己赎的身。 

      白线袜子踩在泥尘上。 

      风姿秀逸婀娜多姿,她繁荣醉梦的前半生,孤注一掷豁出去。老鸨失去一棵栽植多年的摇钱树,她最后的卖身的钱都归她了。老鸨气得说不出话来。 

      菊仙竟为了小楼“卸妆”。 




      第五章    自古道兵胜负乃是常情 

         

      蝶衣在后台,他也是另一个准备为小楼卸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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