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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霸王别姬--李碧华-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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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自古道兵胜负乃是常情 

         

      蝶衣在后台,他也是另一个准备为小楼卸妆的女人吧。虞姬的如意冠、水钻鬓花、缎花、珠钗……—一拨将下来。 

      小楼更衣后,过来,豪爽地拍拍他的肩膀:“怎么?还为我打架的事儿生气?” 

      “我都忘了。” 

      小楼还想说句什么,无意地,忽瞥见一个倩影,当下兴奋莫名: 

      “哎,她来了!” 

      一回身。“你怎么来了?” 

      他一把拉着女人: 

      “来来来,菊仙,这是我师弟,程蝶衣。” 

      蝶衣抬头,一见。忙招呼: 

      “菊仙小姐。” 

      小楼掩不住得意,又笑: 

      “——啊?别见外了,哈哈哈!” 

      蝶衣不语。菊仙带笑: 

      “小楼常在我跟前念叼您的。听都听成熟人了。” 

      蝶衣还是执意陌生,不肯认她,带着笑,声声“小姐”: 

      “菊仙小姐请坐会儿,我得忙点事。” 

      只见那菊仙已很熟络大方地挽住小楼臂弯。小楼坐不住: 

      “不坐了。我们吃夜宵去。” 

      蝶衣一急: 

      “别走哇——” 

      转念,忙道: 

      “不是约了四爷今晚儿给咱走走戏的?” 

      小楼忘形: 

      “我今晚儿可真的要‘别姬’了!” 

      还是当姑娘儿的菊仙得体: 

      “小楼,你有事吗?” 

      “嘿嘿!美人来了,英雄还有事么?”小楼正要亲热地一块离去,“走!” 

      菊仙忽地神色凝重起来: 

      “我有事。” 

      直到此时,心窍着迷的段小楼,方才有机会端详这位怀着心事相找,不动声色的女人,方才发觉她光着脚来投奔。 

      “你,这是怎么回事?” 

      她低头一望,白线袜子蒙了尘。似是另一双鞋。菊仙温柔,但坚定,她小声道: 

      “我给自己赎的身!” 

      小楼极其惊讶,目瞪口呆,只愣愣地站着。她把他拉过一旁说话去: 

      “花满楼不留喝过定亲酒的人。” 

      他一愕,拧眉头凝着眼看她,感动得傻了。像个刮打嘴兔儿爷,泥塑的,要人扯动,才会开口。 

      “是——” 

      菊仙不语,瞅着他,等他发话。她押得重,却又不相信自己输。泪花乱转 

      不远处,人人都忙碌着。最若无其事地竖起耳朵的只有程蝶衣一个,借来抹的油彩蒙了脸。他用小牙刷,蘸上牙粉,把用完的头面细细刷一遍,保持光亮,再用绵纸包好。眼角瞥过去,隔了纱窗,忽见小楼面色一凝,大事不好了。 


      “好!说话算数!” 

      ——他决定了? 

      班里的人都在轰然叫好。传来了: 

      “好!有情有义!” 

      “段老板,大喜了!” 

      “这一出赛过《玉堂春》了!” 

      “唉哟,段老板,”连班主也哄过来,“真绝,得一红尘知己,此生无憾。什么时刻洞房花烛夜呀?” 

      小楼又乐又急,搓着双手: 

      “你看这——终身的事儿,戒指还未买呢。——” 

      菊仙一听,悬着的心事放宽了。小楼大丈夫一肩担当,忽瞅着她的脚: 

      “先买双喜鞋!走!” 

      “扑”的一下,忽见一双绣鞋扔在菊仙脚下。 

      蝶衣不知何时,自他座上过来,飘然排众而出: 

      “菊仙小姐,我送你一双鞋吧。” 

      又问: 

      “你在哪儿学的这出《玉堂春》呀?” 

      “我?”菊仙应付着,“我哪儿敢学唱戏呀?” 

      “不会唱戏,就别洒狗血了!” 

      眼角一飞,无限怨毒都敛藏。他是角儿,不要失身份,跟婊子计较。 

      转身又飘然而去。 

      只有小楼,一窍不通。 

      他还跑到他的座前,镜子旁。两个人的中间,左右都是自己的“人”。 

      “师弟,我大喜了!来,让我先挑个头面给你‘嫂子’!” 

      掂量一阵,选了个水钻蝶钗。 

      熟不拘礼。蝶衣一脸红白,不见真情。 

      小楼乐得眉开眼笑,殷勤叮嘱: 

      “早点来我家,记住了!证婚人是你!” 

      然后又自顾自地说:“买酒去,要好酒——’ 

      菊仙只踌躇满志,看她男人如何实践诺言。蝶衣目送二人神仙眷属般走远。 

      他迷茫跌坐。 

      泄愤地,竭尽所能抹去油彩,好像要把一张脸生生揉烂才甘心。 

      清秀的素脸在镜前倦视,心如死灰,女萝无托。 

      突然,一副翎子也在镜中抖动,颤颤地对峙。它根部是七色生丝组缨,镶孔雀翎花装饰。良久未曾抖定。 

      袁四爷的脸! 

      他稳重威仪,睨着翎子,并没正视蝶衣: 

      “这翎子难得呀!不是钱的问题,是这雉鸡呢,它倾全力也护不住自家的尾巴了,趁它还没死去,活活地把尾巴拔下来,这才够软。够伶俐,不会硬化。” 

      然后他对蝶衣道: 

      “难得一副好翎子。程老板,我静候大驾了。”语含威胁。 

      他就回去了。 

      随从们没有走,仁候着。 

      蝶衣惶惑琢磨话中意。思潮起伏不定。 

      随从们没有走。 

      这是一个讲究“势力”的社会。“怎奈他十面敌如何接应,且忍耐守阵地等候救兵。”像一段“西皮原板”,“无奈何饮琼浆、消愁解闷。自古道兵胜负乃是常情。” 

      想起他自己得到的,得不到的。 

      蝶衣取过一件披风,随着去了。在后台,见大衣箱案子下有一两个十一二岁的小龙套在睡觉;一盏暗电灯,十四五岁的小龙套在拈针线绣戏衣上的花。这些都是熬着等出头的戏班小子。啊,师哥、师弟,同游共息……蝶衣咬牙,近乎自虐地要同自己作对:豁出去给你看! 


      他的披风一覆,仿如幕下,如覆在小龙套身上。如覆在自己身上。如覆在过去的岁月上。决绝地,往前走,人待飞出去。 

      豁出去给你看! 

      袁四爷先迎入大厅。 

      宅内十分豪华,都是字画条幅。红木桌椅,紫檀五斗橱。云石香案。 

      四爷已换过便服,长袍马褂。这不是戏,也没有舞台。都是现实中,落实的人,一见蝶衣来了,一手拉着,另一手覆盖上面,手叠手,把怯生生的程老板引领内进。 

      各式各样的古玩,叫人眼界一开。 

      袁四爷兴致大好,指着一座鼎,便介绍:“看,这是苏帮玉雕三脚鼎,是珍品。多有力!” 

      借喻之后,又指着一幅画像,一看,竟是观音。 

      “这观音像,集男女之精气放一身,超尘脱俗,飘飘欲仙!” 

      蝶衣只得问: 

      “四爷拜观音么?” 

      “尚在欲海浮沉,”他笑,“只待观音超渡吧。” 

      又延入: 

      “来,到我卧室少坐,咱聊聊。” 

      四爷的房间,亮堂堂宽敞敞。 

      一只景泰蓝大时钟,安坐玻璃罩子内,连时间,也在困圃中,滴答地走,走得不安。 

      床如海,一望无际。枣色的缎被子。有种惶惑藏在里头,不知什么时候窜出来。时钟只在一壁间哼。 

      卧室中有张酸枝云石桌,已有仆从端了涮锅,炭火屑星星点点。一下子,房中的光影变得不寻常,魁丽而昏黄。 

      漫天暖意,驱不走蝶衣的荒凉。 

      袁四爷继续说他的观音像: 

      “尘世中酒色财气诱惑人心,还是不要成仙的好。——上了天,就听不到程老板唱戏。” 

      四爷上唇原剪短修齐的八字须,因为满意了,那八字缓缓簇拥,合拢成个粗黑威武的“一”字,当他笑时,那一字便活动着,像是划过来,划过去。 

      蝶衣好歹坐下了。 

      四爷殷勤斟酒: 

      “人有人品,戏有戏德。说来,我不能恭维段小楼。来,请。这瓶光绪年酿制的陈酒,是贡品,等闲人喝不上。” 

      先尽一杯,瞅着蝶衣喝。又再斟酒。蝶衣等他说下去,说到小楼—— 

      他只慢条斯理: 

      “霸王与虞姬,举手投足,丝丝入扣,方能人戏相融。有道‘演员不动心,观众不动情’。像段小楼,心有旁骛,你俩的戏嘛,倒像姬别霸王,不像霸王别姬呐!” 

      蝶衣心中有事,只赔笑: 

      “小楼真该一块来。四爷给他提提。受人一字便为师。” 

      “哈哈哈!那我就把心里的话都给你掏出来也罢。” 

      他吩咐一声: 

      “带上来!” 

      仆从去了。 

      蝶衣有点着慌,不知是什么?眼睛因酒烈,懵懂起来。 

      突闻拍翼的声音,摹见一只蝙蝠,在眼前张牙。舞爪。细微的牙,竟然也是白森森的。那翼张开来,怕不成为一把巨伞? 

      他不敢妄动。恐怖地与蝙蝠面面相觑。 

      四爷道:“好!这是在南边小镇捕得,日夜兼程送来。” 

      见蝶衣吃惊,乘势搂搂他肩膀,爱怜有加:“吓着了?” 

      说着,眼神一变。仆从紧捉住偏幅,他取过小刀,“刷”一下划过它的脖子。腺癌发狂挣扎,口子更张。血,泊泊滴入锅中汤内,汤及时沸腾,嫣红化开了。一滴两滴……,直至血尽。 


      沸汤千波万浪,袁四爷只觉自己的热血也一股一股往上涌。眼睛忽地放了光。蝙蝠奄奄一息。 

      蝶衣头皮收缩,嘴唇紧闭,他看着那垂死的禽兽,那就是虞姬。虞姬死于刎颈。 

      四爷像在逗弄一头小动物似地,先涮羊肉吃,半生。也舀了一碗汤,端到蝶衣嘴边: 

      “喝,这汤‘补血’!” 

      他待要喂他。 

      蝶衣脸色煞白,白到头发根。好似整个身体也白起来,严重的失血。 

      他站起来,惊恐欲逃。倒退至墙角,已无去路,这令他的脸,更是楚楚动人…… 

      “喝!哈哈哈!” 

      蝶衣因酒意,脚步更不稳。这场争战中,他让一把悬着的宝剑惊扰了。——或是他惊扰了它? 

      被逼喝下,呛住了,同时,也愣住了。 

      他抹抹洒下的血汤,暮然回首,见到它。 

      半醉昏晕中,他的旧梦回来了。 

      “这剑——在你手上?” 

      “见过么?”四爷面有得色,“话说十年了吧,当年从厂甸一家铺子取得,不过一百块。你也见过?咱可是有缘呀。” 

      蝶衣马上取下来。 

      是它! 

      他“哗”地一下,抽出剑身。 

      “喜欢?宝剑酬知己。程老板愿作我知己么?” 

      知己?知己? 

      蝶衣已像坍了架,丢了魂。他持剑的手抖起来。火一般的热,化作冰一般的冷。酒脸酡红,心如死灰。谁是他知己?只愿就此倒下,人事不省。借着醉。羞红了脸。 

      有戏不算戏,无戏才是戏。 

      “不着咱也来一段吧?”袁四爷道,“来,乘兴再做一篇妆色的学问! 

      他是会家子,他懂,他上了妆,不也是一代霸王么?蝶衣由得四爷如抚美玉般,细细为他揉抹胭脂。 

      四爷也借了醉,先唱: 

      田园将芜胡不归, 

      千里从军为了谁? 

      蝶衣醉悠悠地,与他相搀相扶,开始投入了戏中,听得四爷又念: 

      “妃子啊,四面俱是楚国歌声,莫非刘邦他已得楚地不成?孤大势去矣!” 

      蝶衣淌下清泪,一壁唱,一壁造: 

      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 

      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 

      一伸手,把剑抢过来。 

      他迷惆了,耍了个剑花,直如戏中人。那痴心女。—— 

      四爷猛地伸手一夺。厉声阻止: 

      “这可是一把真家伙!” 

      仗剑在手,胜券在握。他逃不过了。 

      “不信?” 

      四爷一剑把蝶衣的前襟削破。蝶衣只觉天地变样,金星乱冒。迸出急泪。四爷狂喜: 

      “哎——哈哈哈!” 

      再虚晃一招,剑扔掉。 

      趁蝶衣瘫软,他扑上去,把他双手抓住,高举控倒在几案上,脸凑近,直贴着他的脸厮磨,揉碎酡红桃花。酒气把他喷醉。 

      两张如假戏如现实的,色彩斑斓的脸贴近搓揉。 

      蝶衣瑟瑟抖动。“ 

      四爷怎会放他走? 

      灯火通明,血肉在锅中沸腾的房间。他要他! 

      这夜。蝶衣只觉身在紫色、枣色、红色的狰狞天地中,一只黑如地府的蝙蝠,拍着翼,向他袭击。扑过来,他跑不了。他仆倒,它盖上去,血红着两眼,用刺刀,用利剑,用手和用牙齿,原始的搏斗。它要把他撕成碎片方才甘心。他一身是血,无尽的惊恐,连呼吸也没有气力…… 


      那囚在玻璃罩子中的时钟,陪同他呻吟着。 

      迟迟钟鼓初长夜, 

      耿耿星河欲曙天。 

      辰星在眨着倦眼。蝶衣孤寂地坐在黄包车上。他双臂紧抱那把宝剑。因羞赧,披风把自己严严包裹,盖住那带剑痕的衣襟,掩住裂帛的狂声。 

      也只有这把宝剑,才是属于自己的。其他什么也没了。他在去的时候,毋须假装,已经明白,但他去了。今儿个晚上,自一个男人手中蹒跚地回来,不是逃回来,是豁出去。他坚决无悔地,报复了另一个男人的变心。 


      街上行人很少。 

      特别空寂,半明半昧。 

      ——是山而欲来么? 

      忽闻铁蹄自远而近,得得得,得得得。如同打开一个密封的瓶子,声音一下子急涌而出。来了。 

      一队骑兵。 

      黄包车远远见着,知机地一怔。差点叫撞上了,是一队日军。太阳旗在大太阳还没出来时,已耀武扬威,人强马壮。 

      黄包车夫如惊弓之鸟,打了几个转,吓得觅地逃生,一拐,拐到胡同去。 

      窄小的胡同,是绝路。三面均是高墙。车子急急煞住,手足无措,忧心仲忡。 

      蝶衣神魂未定。——日本鬼子终于来了,他们说来就来了! 

      思想如被深沉的天色吞噬去。没想过会发生的事—一发生了。一夜之间,他再不晓得笑了。 

      胡同尽处,却有个孩子在笑。他十岁上下,抱着一个带血的娃娃,头发还是湿的,肚子上绑了块破布。他认得他,也认得那孩子,木然地瞪着他——那是小豆子,他自己! 


      只觉小豆子童稚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阴寒如鬼魅,他瞧不起程蝶衣。前尘旧梦。二者都是被遗弃的人。 

      蝶衣震惊了。 

      一定在那年,他已被娘一刀剁死。如今长大的只是一只鬼。他是一只老了的小鬼。或者,其实他只不过是那血娃娃。性别错乱了。 

      他找不回自己。 

      回首,望向胡同口,隔着黄包车的帘子,隔着一个避难的车夫,他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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