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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20章

古龙合集-第26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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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门的是个又瘦又矮的小老头子,先不开门,只是躲在门后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楚留香,那眼色就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兔子。

  楚留香唱了个肥诺,赔笑道:“在下错过宿头,不知是否能在老丈处借宿一宵,明晨一早上路,自当重重酬报。”

  这句话,好像是他小时在一个说书先生嘴里听到的,此刻居然说得很流利,而且看来仿佛很有效。

  他觉得自己的记忆力实在不错。

  这句话果然有效,因为门已开了。

  这小老头其实并不老,只有四十多岁,头发都没有了。

  他叫卜担夫,是个砍柴的樵夫,有时也打几只野鸡兔子换酒喝。

  今天他刚巧打了几只兔子,所以晚上在喝酒,他酒喝得慢,菜却吃得快,所以又叫他的女儿炒蛋加莱。

  他笑着道:“也许就因为喝了酒,所以才有胆子去开门,否则三更半夜的,我怎么肯随便就把陌生人放进来?”

  楚留香只有听着,只有点头。

  卜担夫又笑道:“我这里虽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怕被人抢,却有个漂亮女儿。”

  楚留香开始有点笑不出了。

  现在他什么都不怕,就只怕漂亮的女人。

  有了人陪酒,就喝得快了些。

  酒一喝多,豪气就来了。

  卜担夫脸已发白,大声道:“鹃儿,快去把那半只兔子也拿来下酒。”

  里面的屋子里就传来带着三分埋怨,七分抗议的声音,道:“那半只兔子你老人家不是要等到明天晚饭吃的么?”

  卜担夫笑骂道:“小气鬼,也不怕客人听了笑话,快端出来,也不必切了,我们就撕着吃。”

  他又摇头笑道:“我这女儿叫阿鹃,什么都好,就是没见过世面,我真担心她将来嫁不出。”

  楚留香连头都不敢点了,一听到小姑娘要嫁人的事,他哪里还敢答腔?

  一个布衣粗裙,不着脂粉的少女,已端了个菜碗走出来,低着头,撅着嘴,重重的把碗往桌上一搁,扭头就走。

  楚留香虽然不敢多看,还是忍不住瞄了一眼。

  卜担夫并没有吹牛,他的女儿的确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长长的头发,大大的眼睛,只不过脸色好像特别苍白。

  害羞的女孩子大多是这样子的。

  她既不敢见人,当然也就见不到阳光。

  楚留香转过头,才发现卜担夫也正目光灼灼的看着他,眼睛里仿佛带着种不怀好意的微笑,笑问道:“你看我这女儿怎么样?”

  人家既已问了出来,你想不回答也不行。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笑道:“老丈只管放心,令爱一定能嫁得出去。”

  卜担夫道:“若嫁不出去呢?你娶她?”

  楚留香又不敢答腔了,只恨自己为什么要多话。

  卜担夫大笑,道:“看来你倒是老实人,不像别的小伙子那么油嘴滑舌,来,我敬你一杯,这年头像你这么老实的小伙子已不多了。”

  卜担夫醉了。

  一个人若敢跟楚留香拼酒,想不醉也不行。  

  “看来你倒是个老实人……这年头像你这么老实的小伙子已不多。”

  楚留香几乎忍不住要笑了出来。  

  他有时被人称作大侠,有时被人看作强盗,有时被人看作君子,有时被  人看作流氓……但被人看作个“老实人”,这倒还是平生第一次。

  “他若知道我究竟有多‘老实’,一定会吓得跳起来三丈高。”

  楚留香微笑着,躺了下去。

  躺在稻草上。

  这种人家当然不会有客房,所以他也只好在堆柴的地方将就一夜。无论如何,这地方总有个屋顶,总比睡在露天里好。

  他若知道在这里会遇到什么事,宁可睡在阴沟也不愿睡在这里了。

  夜已深,四下静得很。  

  深山里那种总带着几分凄凉的静寂,绝不是红尘中人能想得到的。

  虽然有风在吹,吹得树叶嗖嗖的响,但也只不过使得这寂静更平添几分萧索之意。

  白天经过了那么多事,在这么一个又凄凉,又萧索的晚上,躺在一家陌生人柴房里的草堆上面。

  你叫楚留香怎么睡得着?

  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听那说书先生说起的故事:“一个年轻的举人上京赶考,路上错过宿头,投宿到深山里一处人家,年迈的主人慈祥而好客,还有个美丽的女儿。”

  “主人看这少年学子年轻有为,就要将女儿嫁给他。他也半推半就,所以当夜就成了亲。”

  “第二天早上他才发现自己睡在一个坟堆里,身旁的新娘子已变成一堆枯骨,却仍将他送的聘礼的玉镯戴在腕上。”

  楚留香一直觉得这故事很有趣,现在忽然觉得不太有趣了。

  风还在吹,树叶还在嗖嗖的响。  

  如此深山,怎么会有这么样一户人家?

  “明天早上,我醒来时,会不会也是躺在一片坟堆里?”

  当然不会,那只不过是个荒诞不经的故事。

  楚留香又笑了,但也不知为了什么,背脊上还觉得有点凉嗖嗖的。

  幸好卜担夫没有勉强要将女儿嫁给他,否则他此刻只怕已要落荒而逃了。  

  风更大,吹得门“吱吱”发响。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苍白得就像是那位阿鹃姑娘的脸。

  楚留香悄悄站起来,悄悄推开门,想到院子里去透透气。

  他一推开门,就看到了这一生永远也无法忘怀的事。他只希望自己永远没有推开过这扇门。

  星光朦胧,月色苍白。

  那位阿鹃姑娘正坐在月光下静静的梳着头。

  少女们谁不爱美,就算在半夜里爬起来梳头,也不能算是件很稀奇的事,更不能算可怕。

  但这阿鹃姑娘梳头的法子却很特别。

  她将自己的头拿了下来,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一下一下的梳着。

  月光照着她苍白的脸,苍白的手。头在桌上。人没有头。

  楚留香全身冰冷,从手指冷到脚趾。他这一生从来也没有遇见到如此诡秘,如此可怕的事。

  这种事本来只有在最荒诞的故事才会发生的。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亲眼看到。

  阿鹃姑娘的头突然转了过来——用她的手将她的头转了面对着楚留香,冷冰冰的看着楚留香。

  “你敢偷看?”

  四下没有别人,这声音的确是从桌上的人头嘴里说出来的。

  楚留香胆子一向很大,一向不信邪,无论遇着多可怕的事,他的腿都不会发软。

  但现在他的腿已有点发软了。他想往后退,刚退了一步,黑暗中突然有条黑影窜了出来。  

  一条黑狗。这条狗竟窜到桌子上,竟一口咬住了桌上的人头。

  人头竟已被狗衔走。还在呼叫:“救救我……救救我……”

  卜阿鹃已没有头。没有头的人居然也在哀呼:“还我的头来……还我的头!”



  第四回好梦难成

  日光朦胧,月色苍白。

  狗已窜入黑暗中,人头犹在哀呼:“救救我……救救我……”

  没有头的人也还在哀呼:“还我的头来,还我的头……”

  凄厉的呼声此起彼落。

  风在呼号,伴着鬼哭。

  无论谁看到这景象,听到这声音,纵然不吓死,也得送掉半条命。

  楚留香没有。

  他的人突然箭一般窜了出去,去追那条狗。

  “无论你是人是狗,只要在我饥饿时给了我吃的,在我疲倦时给我地方睡觉,我就不能看着你的头被狗衔走。”

  这就是楚留香的原则。

  他一向是个坚持自己原则的人。

  狗跑得很快,一眨眼就又没入黑暗中。

  “但无论你是人是狗,楚留香若要追你,你就休想跑得了。”

  有些人甚至认为楚香帅的轻功,本就是从地狱中学来的。

  掠过竹篱时,他顺手抽出了一根竹子。

  三五个起落后,那条衔着人头的狗距离他已不及两丈。

  他手中短竹已飞出,箭—般射在狗身上。

  黑狗惨嚎一声,嘴里的人头就掉了下来。

  楚留香已掠过去拾起了人头。

  冰冷的人头,又冷又湿,仿佛在流着冷汗。

  楚留香忽然觉得不对了。

  “波”的一声人头突然被震碎,一股暗赤色浓腥烟从人头里射了出来,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臭。

  楚留香倒下。

  无论谁嗅到这股恶臭,都一定会立刻倒下。

  夜露很重,大地冰冷而潮湿。

  楚留香倒在地上。

  远处隐隐有凄厉的呼声随风传来,也不知是犬吠?还是鬼哭?

  突然间,一条人影自黑暗中飘飘荡荡的走了过来。

  一条没有人头的人影。

  没有头的人居然也会笑,站在楚留香面前“格格”的笑。

  突然间,已被迷倒的楚留香竟从地上跳了起来,一把抓住了这“无头人”的衣襟。

  “嘶”的,衣襟被扯开,露出一个人的头来。

  卜担夫!

  原来他有头,只不过藏在衣服里,衣服是用架子架起,若非他的人又瘦又矮,看来当然就不会如此逼真。

  那颗被狗衔去的头呢?

  头是蜡做的,里面藏着些火药和引线,引线已燃着,只要能算准时间,就能算准引线的长短。

  他时间算得很准。

  所以人头恰巧在楚留香手里炸开,将迷药炸得四射飞散。

  他什么都算得很准,却未算到楚留香还能从地上跳起来。

  在这一刹那间,卜担夫脸上的眼睛、鼻子、眉毛、嘴,仿佛都已缩成了一团,就像是被人重重的打了一拳似的。

  楚留香却笑了,微笑着道:“原来你酒量不错,看来再喝几杯也不会醉。”

  此时此刻,他居然说出这么样一句话来,你说绝不绝?

  卜担夫也只有咧开嘴笑笑,身子突然一缩,居然从衣服里缩下来,就地一滚,已滚出好几丈。

  等他身子弹起时,已远在五六丈外。

  楚留香脱口道:“好轻功!”

  这三个字说出,他的人也已在五六丈外。

  卜担夫连头都不敢回,拼命往前窜,他轻功的确不弱,若非遇见楚留香,他一定可以逃走的。

  不幸他遇着了楚留香。

  他掠过竹篱,楚留香眼见已将追上他。

  谁知楚留香却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他又看到院子里有个人在梳头。

  星光朦胧,月色苍白。

  卜阿鹃正坐在月光下,慢慢的梳着头。

  这次她当然没有把头拿下来。

  她的头发漆黑光滑,她的手纤细柔美。她的脸苍白如月色。

  她身上只穿着件紫罗衫,很轻,很薄,风吹过,罗衣贴在身上,现出了她丰满的胸,纤细的腰,和笔直修长的腿。

  风中的轻罗就像是一层淡淡的雾。

  轻罗中晶莹的躯体若隐若现,也不知是人在雾中?还是花在雾中?

  楚留香并没有走过去,但也没有走开。

  他并不是君子,却也不是瞎子。

  卜阿鹃忽然回过头来,嫣然一笑,道:“你还没有死?”

  楚留香也笑笑,道:“我还是人,不是鬼。”

  卜阿鹃道:“那迷药不灵?”

  楚留香道:“迷药很灵,只可惜我的鼻子不灵。”

  卜阿鹃道:“那种迷药的厉害我知道,就算没有鼻子的人也一样要被迷倒。”

  楚留香又笑笑,道:“就算没有鼻子,头也不会那么轻。”

  卜阿鹃眨眨眼,道:“你是不是一发觉那人头太轻,就立刻闭住了呼吸?”

  楚留香又笑笑道:“也许我什么都没有发觉,只不过运气特别好。”

  卜阿鹃也笑道:“我知道你近来运气并不好。”

  楚留香道:“哦?”

  卜阿鹃嫣然道:“交了桃花运的人,运气都不会太好的。”

  楚留香不由自主又摸了摸鼻子,道:“你怎么知道我交了桃花运?”

  卜阿鹃笑道:“因为你不但有双桃花眼,还有个桃花鼻子。”

  楚留香微笑道:“幸好我的手不是桃花手,所以你还能好好的坐在那里。”

  卜阿鹃眼波流转道:“你的手很老实?”

  楚留香道:“你希望我的手不老实?”

  卜阿鹃咬着嘴唇,道:“你的手若真老实,就过来替我梳梳头吧。”

  楚留香不说话,也不动。

  卜阿鹃用眼角瞟着他,道:“你不会梳头?”

  楚留香道:“我的手虽老实,却不笨。”

  卜阿鹃道:“你不喜欢替人梳头?”

  楚留香道:“有时喜欢,有时就不喜欢,那得看情形。”

  卜阿鹃道:“看什么情形?”

  楚留香道:“看那个人的头是不是能从脖子上拿下来。”

  头发光滑柔美,在月光下看来就像是缎子。

  楚留香忽然发觉替女孩子梳头也是种享受——也许被他梳头的女孩子也觉得是种享受。

  他的手很轻——

  卜阿鹃的眸子如星光般朦胧,柔声道:“我很久以前就听人说过,楚香帅从不会令女人失望,以前我一直不信。”

  楚留香道:“现在呢?”

  卜阿鹃回眸一笑,道:“现在我相信了。”

  楚留香道:“你还听人说过我什么?”

  卜阿鹃眨着眼,缓缓道:“说你很聪明,就像是只老狐狸,世上没有你不懂的事,也没有人能令你上当。”她嫣然接着道:“这些话现在我也相信。”

  楚留香忽然叹了口气,苦笑道:“但现在我自己却已有点怀疑。”

  卜阿鹃道:“哦?”

  楚留香道:“今天我就看见了一样我不懂的事。”

  卜阿鹃道:“什么事?”

  楚留香道:“那人头怎么会说话?”

  卜阿鹃笑了,道:“不是人头在说话,卜担夫在说话。”

  楚留香道:“但我明明看见那人头说话的。”

  卜阿鹃道:“你并没有真的看见,只不过有那种感觉而已。”

  楚留香道:“那种感觉是怎么来的呢?”

  卜阿鹃道:“卜担夫小时候到天竺去过,从天竺僧人那里学会了一种很奇怪的功夫。”

  楚留香道:“什么功夫?”

  卜阿鹃道:“天竺人将这种功夫叫做“腹话”,那意思就是他能从肚子里说话,让你听不出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世上奇奇怪怪的学问倒真不少,一个人无论如何也学不完。”

  卜阿鹃嫣然道:“你现在已经够令人头疼的,若全都被你学了去,那还有别人的活路么?”

  楚留香笑笑,忽又问道:“看来卜担夫并不是你的父亲?”

  卜阿鹃笑道:“当然不是,否则我怎么会直接叫他的名字。”

  楚留香道:“他是你的什么人?”

  卜阿鹃道:“他是我的老公。”

  楚留香拿着梳子的手忽然停住,人也怔住。

  卜阿鹃回眸瞟了他一眼,嫣然道:“老公的意思就是丈夫,你不懂?”

  楚留香只有苦笑道:“我懂。”

  卜阿鹃瞟着他的手,道:“你为什么一听说他是我的老公,手就不动了?”

  楚留香道:“只因为我还没有习惯替别人的老婆梳头。”

  卜阿鹃笑道:“你慢慢就会习惯的。”

  楚留香苦笑道:“我认为这种习惯还是莫要养成的好。”

  卜阿鹃吃吃的笑了起来,道:“你怕他吃醋?”

  楚留香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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