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合集-第26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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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红雪道:“还有三个人。”
杜十七道:“活人?”
傅红雪道:“可是有很多人都不想让他们活下去。”
杜十七道:“你是不是一定要让他们活下去?”
傅红雪点点头,道:“所以一定要替他们找个安全秘密的地方,决不能让任何人找到他们。”
杜十七眼睛渐渐亮了:“然后我就把棺材抬回来,替自己风风光光地办件丧事。”
傅红雪道:“你一定要死,因为谁也不会想到要去找个死人追查他们的下落。”
杜十七道:“何况我又是死在你手里的,别人一定会认为这是跟胡昆的交换条件,你替他杀了我,他替你藏起那三个人。”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这本是件很简单的事,只不过傅红雪做得很复杂而已。
傅红雪道:“我不能不特别小心,他们的手段实在太毒辣。”
杜十七道:“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
傅红雪道:“杨无忌、萧四无、公孙屠,还有一把天王斩鬼刀。”
他没有说出公子羽的名字,他不愿让杜十七太吃惊。
可是这四个人的名字,已经足够让一个有八个胆子的人吃惊了。
杜十七凝视着他,道:“他们要对付你,你当然也不会放过他们。”
傅红雪也不否认。
杜十七忽然叹了口气,道:“我并不怕他们,因为,我已是个死人,死人就用不着再怕任何人,可是你……”
傅红雪不否认。
杜十七道:“你将这里的事安排好,是不是就要去找他们?”
他看了看傅红雪:再看了看那柄漆黑的刀,忽然又笑了笑,道:“也许应该担心的并不是你,而是他们,一年后说不定也都要变成死人。”
傅红雪目光在远方,人也仿佛到了远方。
远方一片黑暗。
他紧紧握着他的刀。
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有时我也希望我能有九条命。要对付他们那些人,一条命实在太少了。”
荒凉的山谷,贫瘠的土地。
山村里只有十几户人家,山麓下一栋小屋有竹篱柴扉,还有几丛黄花。
杜十七远远地看着竹篱下的黄花,眼睛里仿佛充满了柔情。
到了这里,他好像已忽然变成了个纯朴的乡下人。
傅红雪心里仿佛也有很多感慨。
他刚从小屋出来,出来的时候卓玉贞和孩子都已睡着。
——你们可以安心待在这里,决不会有人找到这里来的。
——你呢?你要走?
——我不走,我也要在这里住几天。
他一直很少说谎,可是这次说的却是谎话。
他不能不说谎话,因为他已不能不走,既然要走了,又何必再多留伤悲?
傅红雪轻轻叹息,道:“这是个好地方,能够在这里安安静静过一辈子,一定是有福气的人。”
杜十七勉强笑了笑,道:“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我本来也可以做个有福气的人。”
傅红雪道:“那么,你为什么要走?”
杜十七沉默着,过了很久,忽然问道:“你有没有看见那边竹篱下的小黄花?”
傅红雪点点头。
杜十七道:“那是个小女孩种的,一个眼睛大大、辫子长长的小女孩。”
傅红雪道:“现在她人呢?”
杜十七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眼睛里的泪水,已替他说明了一切。
——黄花仍在,种花的人却已不在了。
又过了很久,他才缓缓道:“其实我早就应该到这里陪陪她的,这几年来,她一定很寂寞。”
——人死了之后,是不是也同样会寂寞?
傅红雪拿出了那叠银票,交给杜十七:“这是胡昆想用来买你这条命的,你们随便怎么花,都不必觉得抱歉。”
杜十七道:“你为什么不自己交给她?难道你现在就要走?”
傅红雪点点头。
杜十七道:“难道你不向她道别?”
傅红雪淡淡道:“既然要走,又何必道别?”
杜十七道:“你为她做了这么多事,她当然一定是你很亲的人,你至少也应该……”
傅红雪打断了他的话:“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事,你并不是我的亲人。”
杜十七道:“但我们是朋友。”
傅红雪冷冷道:“我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
夕阳西下,又是夕阳西下的时候。
傅红雪走到夕阳下,脚步还是没有停,却走得更慢了,就仿佛肩上已坠着一副很沉的担子。
——他真的没有亲人、没有朋友?
杜十七看见他孤独的背影远去,忽然大声道:“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胡昆已死了,被人用一根绳子吊死在登仙楼的栏杆上。”
傅红雪没有回头:“是谁杀了他?”
杜十七道:“不知道,没有人知道。我只知道杀他的人临走时留下两句话。”
那两句话是用鲜血留下来的——这是我第一次免费杀人,也是最后一次杀人。
夕阳更暗淡,傅红雪眼睛里却忽然有了光。
屠青终于放下了他的刀。屠刀。
这种人若是下了决心,就永远不会更改的。
——可是我呢旷我手里拿着的岂非也是把屠刀?我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放下来?
傅红雪紧紧地握着他的刀,眼睛里的光又暗淡了。
他还不能放下这把刀。只要这世界上还有公孙屠那种人活着,他就不能放下这把刀!
决不能!
第十五回 天龙古刹
正午,阳光满天。
傅红雪从客栈里走出来的时候,只觉得精神抖擞,足以对付一切困难和危险。
他整整睡了一天,又在热水里泡了半个时辰,多日来的疲倦都已随着泥垢被冲洗干净。
近年来很少拔刀,他发觉用刀来解决问题,并不一定是最好的法子。
可是现在他的想法已改变,所以他必须振作起来。
因为杀人不但是件很奢侈的事,而且还需要足够的精神和体力。
现在他虽然还不知道那些人在哪里,可是他相信一定能找出些线索的。
郑进是个樵夫,二十一岁,独身,住在山林间的一座小木屋里,每天只下山一次用干燥的柴木去换食盐、大米、肥肉和酒,偶尔也会到城门后那些阴暗的小巷中去找一次廉价的女人。
他砍来的柴总是卖给大路旁的茶馆。他的柴干燥而便宜,所以茶馆里的掌柜总是会留他喝碗茶再走,有时他也会自己花钱喝壶酒。
即使在喝了酒之后,他也很少开口,他并不是个多嘴的人。
可是在这雨天他却很喜欢说故事,一个同样的故事,他至少已说了二三十遍。
每次他开始说的时候,总要先强调:“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是我亲眼看见的,否则我也不会相信。”
故事发生在三天前的中午,从他看见树林里有刀光一闪的时候开始。
“你们一定做梦也想不到世上会有那样的刀,刀光只闪了一闪,一匹生龙活虎般的好马,忽然就被砍成了两半。”
“有个看来就像是花花大少般的年轻人,用的剑竟是鲜红的,就像是血一样,无论谁只要一碰到他那把剑立刻就得躺下。”
“他还有个朋友,一张脸白得发青,白得像是透明的。”
“这个人更可怕……”
同样的故事虽然已说了二三十遍,说的人还是说得津津有味,听的人也还是听得津津有味。
可是这一次他居然没有说完就闭上了嘴,因为他忽然发现这个脸色发白的人站在他面前,一双眼睛正如刀锋般地盯着他。
漆黑的刀,闪电般的刀光,乱箭般的血雨……
郑进只觉得胃部又在收缩抽搐,几乎又忍不住吐了出来。
他想溜,两条腿偏偏已发软。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他,忽然道:“说下去。”
郑进勉强作出笑脸:“说……说什么?”
傅红雪道:“那天我走了之后,你又看见了什么事?”
郑进擦了擦汗,道:“我看见了很多事,可是我全都没有看清楚。”
他并没有完全在说谎,当时他的确已经快被吓得晕了过去。
傅红雪想知道的也只有一件事:“那个用红剑的人后来怎么样了?”
郑进这次回答得快:“他死了。”
傅红雪的手握紧,心下沉,全身都已冰冷,很久之后才能开口问:“他怎么会死的?是谁杀了他?”
郑进道:“他本来不会死的。你赶着车走了之后,他替你挡住了那三个人。别人好像都不敢去碰他的剑,所以他也找个机会走了,走得可真快,简直就像一阵风一样。”
他嘴里在说话的时候,心里在想着当时的经过,脸上的表情也跟着有很多种不同的变化。
可是他说得很快,因为这故事他已说熟:“只可惜他刚窜人道旁的树林,那道斩马的刀光,又忽然飞了出来。他虽然避开了第一刀,但是那个人第二刀又砍了下来,而且一刀比一刀快。”
他没有说下去,也不必说下去,因为结局大家都已知道!
前面是天王斩鬼刀,后面是公孙屠和萧四无,无论谁在那种情况下,结局都是一样的。
傅红雪沉默着,表面看来虽然平静,心里却好像有千军万马在冲刺践踏。
明月消沉,燕子飞去,也永不再回了。
他沉默了很久,才问道:“那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郑进道:“他看来简直就像是天神,就像是魔王一样,站在那里至少比任何人都高出一个头,耳朵上戴着金环,穿着身用兽皮做的衣服,手上提的那把刀,最少也有七八尺长。”
傅红雪道:“后来呢?”
郑进道:“那个外号叫厨子的人,本来想把你那朋友斩碎了放在锅里煮的,可是本来在下棋的一个人却坚决反对,后来……”
他吐出口气,接着道:“后来他们就将你那朋友的尸体,交给了天龙古刹的和尚。”
傅红雪立刻问:“天龙古刹在哪里?”
郑进道:“听说就在北门,可是我没有去过,很少人到那里去过!”
傅红雪道:“他们交给了那个和尚?”
郑进道:“天龙古刹里好像只有一个和尚,是个疯和尚,听说他……”
傅红雪道:“他怎么样?”
郑进苦着脸,仿佛又将呕吐:“听说他不但疯,而且还喜欢吃肉,人肉。”
阳光如火焰,道路如洪炉。
傅红雪默默地走在洪炉上,没有流一滴汗,也没有流一滴泪。
他已只有血可流。
——能够坐车的时候,我决不走路,我厌恶走路!
他恰巧和燕南飞相反,能够走路的时候,他决不坐车!
他好像故意要折磨自己的两条腿,因为这两条腿给他太多不便和痛苦。
——有时候我甚至在走路的时候都可以睡着。
现在他当然不会睡着,他的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却不是因为悲哀和愤怒造成的,而是由于疑惑和思索。
然后他就突然转回头,往来路!
他又想起了什么?
是不是他心里还有些想不通的事,一定要回去问那年轻的樵夫?
可是郑进已不在那茶馆里。
“他刚走了。”茶馆的掌柜道,“这两天他总算是在这里说那故事,总要坐到天黑以后才走,可是今天走得特别早。”
他对这脸色苍白的陌生人显然也有些畏惧,所以说话时特别小心,也说得特别仔细:“而且他走得很匆忙,好像有什么急事要去做。”
“他是从哪条路走的?”
掌柜指指对面一条长巷,脸上带着阿谀而淫猥的笑容:“那条巷子里有个他的老相好,好像叫小桃子,他一定是找她去了。”
阴暗肮脏的窄巷,沟渠里散发着恶臭,到处都堆着垃圾。
傅红雪却像是完全没有感觉。
他眼睛里发着光,握刀的手上青筋凸起,仿佛很兴奋,很激动。
他究竟想到了什么?
一扇破烂的木板门后,忽然闪出个戴着串茉莉花的女人。
花香,廉价脂粉,和巷子里的恶臭混合成一种低贱而罪恶的诱惑。
她故意将自己一张脂粉涂得很厚的脸,挨近傅红雪,一双手已悄悄过去,故意磨擦着傅红雪大腿根部的某点。
“里面有张床,又软又舒服,再加上我和一盆热水,只要两钱银子。”
她眯着眼,眼睛里露出了淫荡的笑意:“我只有十七岁,可是我的功夫好,比小桃子还好。”
她笑得很愉快,她认为这次交易已成功了。
因为这个男人的某一部分已有了变化。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发红,他不仅想呕吐,而且愤怒;在这么样的一个低贱的女人面前,他竟然也不能控制自己生理上的欲望。
这是因为他已太久没有接触过女人,还是因为他本来就已很兴奋?
——无论哪一种兴奋,都很容易就会引发性的冲动。
戴着茉莉花的女人身子挨得更近了,一双手也动得更快。
傅红雪的手突然挥出,重重掴在她脸上,她跌倒,撞到木板门,仰面跌在地上。
奇怪的是,她脸上并没有惊讶愤怒的表情,却露出种说不出的疲倦、悲哀和绝望。
这种侮辱她早已习惯了,她的愤怒早已麻木。令她悲哀的是,这次交易又没有成功。
今天的晚饭在哪里?一串茉莉花是填不饱肚子的。
傅红雪转过脸,不忍再看她,将身上所有的银子都掏出来,用力掷在她面前。
“告诉我,小桃子在哪里?”
“就在最后面靠右首的那一家。”
茉莉花已掉了,她爬在地上,捡着那些散碎的银子,根本不再看傅红雪一眼。
傅红雪已开始往前走,只走出几步,忽然弯下腰呕吐。
巷子里只有这扇门最光鲜体面,甚至连油漆都没有剥落。
看来小桃子非但功夫不错,生意也很不错。
门里静悄悄,没有声音。
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和一个生意不错的女人,在一间屋子里,怎么会如此安静?
门虽然上了闩,却并不牢固。做这种事的女人并不需要牢固的门闩。就正如她们决不需要一根牢固的裤带。
推开门,里面就是她们的客厅,也就是她们的卧房。墙壁好像还是刚粉刷过的,挂满了各式各样令人意想不到的图片。
一大把已枯萎了的山茶花插在桌上的茶壶里,茶壶旁摆着半碗吃剩下的猪腰面。
吃腰补腰,这种女人也并不是不注意补养自己身体的。身体就是她们的本钱,尤其是腰。
除了一张铺着大红绣花的木板床之外,屋子里最奢华的一件东西就是
摆在床头上的神龛,那精致的雕刻,高贵的黄幔,恰巧和四壁那些淫猥低劣的图片形成一种极强烈的对比。
她为什么要将神龛放在床头?
难道她要这些神祗亲眼看到人类的卑贱和痛苦,看着她出卖自己,再看着她死?
小桃子已死了,和郑进一起死在床上,鲜血将那床大红绣花被染得更红。
血是从颈子后面的大血管里流出来的,一刀就已致命。
杀人的不但有把快刀,而且还有极丰富的经验。
傅红雪也并不惊讶。难道这件事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一个平时并不多嘴的人,怎么会整天在茶馆说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