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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父亲-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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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嵇绍跪坐在两封书前,目光不断地在两者间交互逡巡来去,同样的墨迹却写就了截然相反的姿态。父亲,父亲,究竟哪一个才是他的父亲?两封书中不同的字句几欲将他撕裂。曾经建立的无数美好虚像在这一刻轰然崩碎。
  他颤抖着拨弄起古琴,思绪纷乱之下指尖不由自己,忽然“嘣”地一声,丝弦绷断,古琴发出一声无力的低鸣,仿佛垂死的龙吟。

  药

  “嵇、嵇公子不见了!”家童慌张地大声叫喊,“东西都按原样好好地放在屋里,但是人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大人。嵇公子夜半时来马厩里牵走了一匹马,说是有事外出,不用惊扰大人。没想到却……”
  饶是山涛素来镇定,此刻亦惶然色变,急忙召来各处僮仆一一询问有关嵇绍的蛛丝马迹。未料耳边忽然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恳请父亲给小儿一匹马,简愿前往,寻得延祖后将他带回来。”
  “阿简?”山涛抬首看着一直以来被自己刻意忽视的幼子,在此惊变之下,山简依然神情自若,雍容立于庭中。山涛暗自叹了一声,虽然心中疑虑未消,却已换作了一副关切的语调,道:“你又如何知道延祖的去向?这般去寻他,可需再多带几人随行?”
  “不必,简孤身前去便可。”山简不疾不徐地回答,转身向另一处长揖,“请夫人放心。”
  长乐亭主单薄的身影出现在廊下。她向山简回了一礼,低语道:“多谢你。只是阿绍……这一切最终将取决于他的心。”
  山简未再多言语,躬身退下后径自前往马厩,择了一匹之后便翻身上马。临去时马僮忍不住问了一句:“公子要去哪里?”
  “山阳。”他简洁地回答,策马绝尘而去。
  山阳、山阳……嵇绍奔驰在山路上,脑海中反反复复回响着的只有这两个字。
  回山阳去!回到一切的原点。那里留存着那个男人最多的印记,即便他死了,肉体陨灭,也会有一二分精魂寄留其中。他迫不及待地想去找寻到他,再狠狠地质问他!质问他为何表里不一,质问他当年为何绝然离去,抛下自己一人对着那些自相矛盾的碎影苦苦纠结。
  故居仍在,荒废了将近十年的老屋早已是衰败不堪。邻家偶有清笛声悠扬地传来,门前的合欢树繁茂依旧,熏风一过,枝叶便各自分开,并不纠缠。嵇绍顾不及怀想,飞奔向一间偏僻的小室,在他用力撞击下,朽坏的木门应声而开。
  这是长乐亭主封存嵇康旧物的所在。父亲死后,母亲细细整理了一切与之相关的物事,统统运到这间室内。她亲手封闭了门户,拒绝所有人怀着各类意图的窥探。再后来她带着嵇绍去荥阳居住,从此生活便与嵇康的影子隔绝。
  他环顾室中,目光一寸寸地在各类物事上扫过:书简、帛画、琴谱、弹过的古琴、打铁的用具、木屐、宽袖氅衣、尚未启封的美酒……它们了无生气地堆放在一处,如同尸骸的残片,曾经那个可以唤醒它们万种风华的男人死了,遗留下的只是一堆失去了魂魄的死物。
  屋外响起阵阵蝉噪声,夏日闷热的天气令嵇绍胸中沉沉郁积的怨气无处施放。他烦闷地拂乱简册,却在无意间发现了一只漆匣,好奇地打开,内中的物事立时吸引了他全副的注意。这是父亲生前唯一明令禁止,让他终身不准触碰的东西,此时此刻,却像一道无声的魔咒诱惑着他,令他不由自主地去接近,再沉堕其中。
  五石散。
  当年在何晏的提倡下,无数士人竞相服食五石散。这种价格高昂、含有毒性的药物可以导致人在冰火交织的痛苦之际收获最迷幻的极乐,他们散发宽衣状若疯癫,却可以暂时抛却尘世的一切,飘然如登仙。
  各种复杂的情绪激荡交织,最后化作一腔冲动涌上脑海,嵇绍毅然伸手取出盒中的药,通通吞服了下去。
  药甫一入喉,仿佛锉刀刮过喉咙,腹中一阵剧烈的绞痛,令他几欲晕厥。嵇绍知道服食五石散之后必须不停地奔走,直至散发,若稍一停下即有性命之虞。腹中的一股热流与胸中郁气一并翻涌上来,他索性扯散了冠缨襟带,大步走出屋子,在空荡荡的庄园中发足狂奔,妄图将一切纠结束缚统统抛在身后。奔跑中,意识渐渐模糊,药效所起的反应如潮水席卷过他的脑海。
  他感觉到自己依然在走,然而步履轻飘,每一步都似踩在云端。夏日的阳光金线般地撒在他身周,与婆娑的竹影交织成一幅静谧的风景……是自己回到了幼年时么?似乎又不像。幼时的他不曾像这样携着琴自在游弋,时不时还会纵声长啸。啸声似乎自然而然从胸中发出,凌云之志直上重霄,最是快意不过。身后隐隐有脚步声,似乎是谁在寻他,依约还能听见几句“阿康”的呼唤,他矫首一笑,身形如松下风,很快便将来人远远抛在身后。
  “唉,父亲去世时你还太小,我这个长兄往日又对你太过溺爱……阿康,现在我对你说什么也没有用。”兄长的话在耳边回荡,他漫不在意地一笑,只当耳边风过。他走得太快,谁也追逐不上,心中更是一片得意:父亲?他有过父亲么?少孤的他如绝世名剑,天纵之才,弱冠之年便名动京洛,才气锋芒飞扬恣肆,再好的剑鞘也收敛不住。再说又何须收敛?他一路成长,没有父亲也不需要父亲。
  他携着琴到处奔走,走过谯县,走过各处名山,走过洛阳。他常常在太庙里流连,提笔临摹蔡邕所书的熹平石经,怀抱着一腔热情勾勒心中理想的天下。他行走在繁华的洛阳街头,少女们结着伴争相前来观看,毫不吝惜眼中的爱慕与惊艳。官员们道貌岸然四处逢迎,有人卑躬屈膝,有人望尘而拜,礼义背后阴暗地藏着刀剑。骄横者肆意妄为欺上凌下,贪得无厌地捞取利益声名。时光倏然流逝,无数高华宅邸倾颓了又起,权势更迭翻云覆雨,上位者迫不及待地为自己涂上光鲜粉饰,礼义不过是权势手中随意调弄的玩偶。逐臭的蝇虫换了一拨又一拨,上演的还是那一套虚伪的戏码。
  他看穿了洛阳掩埋于浮艳外表下的朽恶皮相,厌倦地弃之而去,继续上路。山水远比名教更加自然可亲,一度也被山精水魅所吸引,某个黑夜里他遇到了会弹琴的鬼魂,弦声铮铮然讲述着当年聂政刺韩的壮举,孤注一掷的决烈。鬼魂说这就是《广陵》,世间最狂悖的音乐。欲奏《广陵》必须先将商弦调低转入宫调,称慢二弦,商弦为臣宫弦为君,以臣犯君,俗子你可敢么?他纵声长笑信手调低了琴弦。有何不敢?与其在这个世上变成行尸走肉,他宁愿成为会弹琴的鬼魂。琴啸声中鬼魂飘然离去,浓黑的雾霭亦随之消散,忽然周围一片惨白,白幡高高飘扬,灵堂正中的人翻起一对白眼,傲慢而孤戾地对着每一个吊丧的人。他淡淡一笑,坐下调琴一曲,又祭上一壶酒,那人双瞳一转,再看他时已换作了一对青眼。
  从此上路的人便有了两个。嗣宗喜欢驾车出游,兴之所至,不管车的方向,走到绝地,他便放声泣血哭嚎。没有路了,你要往何处去?这个世界无处不是穷途,你我是孤孑的影,终究要被黑暗所淹没。他选择一意孤行,朝着自己心中光明的方向一往无回。他走得越来越快,风将他的棱角磨砺得愈发锋锐,没有人教过他柔媚婉曲的字眼,他注定只能刚硬地顽抗到底。罗网铺天盖地地朝他笼罩下来,他无可遁逃也不想遁逃,只有奔跑地更快,竭尽全力去冲破它!超越所有的羁笼樊篱,获得自由,像龙一样排空御气肆意纵横,越名教而任自然。
  一阵阵燥热刺激了意识,嵇绍紧紧闭上眼睛,幻境中的一切是那样真实,源源不断地涌入他的脑海;痴狂、妄悖、幽愤、哀恸……种种强烈的情绪几乎要在他胸中爆裂开来。空气越发沉闷,似乎有越来越多的乌云聚积,空中隐隐传来雷声。
  是要下雨了么?嵇绍模模糊糊地想,耳边的雷声越来越响,再仔细听,原来是无数的人声在空谷中回荡。初时嘈嘈杂杂,嗣宗一边痛哭一边狂笑着说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长乐亭主在一脸憧憬地说我要向祖父一样去最东边看灿烂星河浩瀚沧海;孙登在苏门山中纵声长啸;阮咸抱着琵琶卧在美人膝上谑声浪语;向秀朗声诵起庄子辩驳义理……众多声音交织在一处,愈响愈繁,猝然万声俱没,黑沉沉一片死寂。只遗下他一人孑然独立,怀中古琴嗡然鸣响。他知道,在这万物喑哑的时刻,该轮到自己发出声音。
  哐!哐!哐!他抡起锤子奋力敲打,想要击碎一切虚假的面具。肥马轻裘仆从如云又算得了什么?高贵乡公孤注一掷的奋武可笑地毁于政客阴险的暗箭之下。愤怒至极唯有发出呐喊,提笔洋洋洒洒写下万言檄文,非汤武而薄周孔,他怀着残酷的快意将所有积郁的鄙夷、讽刺、愤懑、狂傲……尽数喷薄而出,他要传书天下,然后,迎接自己的死亡。
  他是一把最锋锐的剑,宁折不弯,绝无回锋入鞘的余地,这一生自始至终都遵照着最初的志愿前行,至死无悔。
  “父亲。”一句清脆的童音从窗外竹林中传来,他蓦然抬头,看到的是一双稚童的眼睛,纯净而明亮。
  浑身的炙热仿佛在一瞬间被抽去,极热之后迅速堕入极冷。嵇绍情不自禁地大喊,在这无比真实的幻境里,他看到了曾经的自己。那么他呢?幻境中的他,又究竟是谁?他大口地喘息,浑身冰冷抽搐,五脏六腑似乎都绞在一处,痛到几欲虚脱。
  “父亲,父亲。”小小的孩童蹒跚着朝他奔来,他立时伸手抱起了他,紧紧拥在怀中。他是如此深爱他,无论以何种身份,何种面目。他听见他一声声唤着自己“父亲”。无比熟悉又无比遥远的两个字,数十载时空轮回溯转,他又回到了原点。
  他知道自己就快要走向死亡,不会再听到有人唤他“父亲”,怀中的稚子也不会再唤着“父亲”……他会像当年的自已一样,携着琴在竹林中不羁地奔跑么?从此一生都与父亲二字隔绝,再像自己这样一直向前,义无反顾地奔向死亡么?他这一生如此绚烂,却也如此短暂,痴狂终成空。
  眼前划过一道闪电的白光,雷声轰鸣,大雨倾注而下,嵇绍的身体一时间被冷雨浇透,父亲的魂魄在这一刹那间浇注进入了他的灵魂,炙热而强大,足以令日月失色天地倒悬。“不!”他竭尽全力发出一声嘶吼,不知是为幻境中的“他”,还是真实的自己。
  “延祖!延祖”山简冒雨纵马奔驰在山道上,几经迷路后终于找到了那座庄园。大雨中一个游魂般的身影闯入了他的视线:嵇绍裸衣散发,浑身已经湿透,步履虚浮摇摇欲坠,各种极端的表情交织在一处,神情几乎要崩溃。山简急忙奔上前去揽住了他,少年双眼紧闭,胸口剧烈起伏,俊秀的脸上水迹纵横,分不清是冷雨还是热泪。
  “延祖!是我……”他用尽全力制住陷于举止疯乱的同伴,最终,嵇绍安静了下来,睁开朦胧的双眼,看见是他,遂放心地沉沉睡去。山简长舒了一口气,方才从嵇绍狂乱的几声呓语中他已经知晓他陷入了怎样的幻境。如今一切都结束了,他们都将从迷梦中醒来,重获新生,山简默默地想。一路上冒雨跋涉的倦意在一瞬间涌了上来,他浑身虚脱,拥着嵇绍瘫倒在地。天地间雨声如潮。
  “延祖……五石散……不要……”醒来时大雨已经止息。山简望着嵇绍,断断续续吐出几个零散的词来,眼神中写满了恳切。
  “不会了,季伦。我的生活中不会再需要它。”嵇绍明白他的意思,摇头笑笑,又似陷入了回想,十分专注地道,“五石散会让人堕入幻觉,我这一生,经历过这一次也就够了。”
  “幻觉?那么刚才你——”
  “我看到了父亲。从来没有像刚才那样接近他……之前耗费精力想要去了解,其实都是徒劳,因为他一直在我心里,从未离开……”嵇绍静默了半晌,猛然抱住山简,带着泣声喊道,“父亲……我一直都是真爱他的呀!我早该明白!”
  暴雨过后的夜空无比净澈,银河清浅,万千繁星熠熠璀璨。少年的眼眸比星星更亮,他笑着仰望星空,满脸都是泪水。

  血

  “母亲想过去东海么?”嵇绍轻声问道,竭力掩饰住语气中的焦虑,一面小心地侍奉病重的母亲倚坐在榻上。
  “想过。那是我少时的梦想:一个人驾着牛车,从洛阳一路向东,去看星辰大海。”长乐亭主唇角含笑,悠然道, “还记得我与你父亲新婚之时,夜中对坐,谈起各自的愿望,然后互相嘲笑对方是个傻子。”灯花下,她眸中隐隐有光彩流转,风华一如当年。
  “我一直以为姐姐像父亲,可是现在看来,姐姐更像的是您。”嵇绍道,“小的时候我非常羡慕姐姐,因为觉得她比我更像父亲,至于我……”
  “世人皆评价你‘不肖父’,是罢?”长乐亭主颇带挪揄之色。
  “父亲为司马氏所杀,儿子却出仕做了司马氏的臣僚,忘其父而事其非君,世间还有比这更加不肖的事迹么?”嵇绍垂下了头,在阴影中自嘲地一笑,又道,“山伯父曾对我说,父亲其实并不希望我像他——这是为我开脱的说辞。其实在我心里……”他没有再说下去,胸中思绪万千。
  “你的心不会骗你。”长乐亭主伸出手来,吃力地揽住他,“我听说了你的政声,秘书丞一职你做得很好,你没有辜负山公,更没有辜负你的父亲……你是他的儿子,一直都最像他……在乱世中未曾失去自己的风骨,你的理想也是你父亲当年的理想……”
  她的怀抱如此温暖,嵇绍拥着母亲久久不语,眼角微湿,忽然抬起头来朝她笑道:“可是刚才您说,当年您嘲笑父亲是个傻子。”
  “是啊,他的确是个傻子,我们都是傻子,一旦选定了自己的道路,就会坚决地一路走下去,这才是最值得骄傲的……阿绍,你也是一样。”长乐亭主温柔地说,“你父亲其实从未离开过,没有他,也不会成就如今的你。”
  你将如何看待这样的一个人呢?成长的道路上与之紧紧纠缠,憧憬过、仿效过、背弃过、清醒过……蓦然回首,却发现这一路上都有着他的影子,而你已经成为了更好的自己。
  “您爱过父亲么?”嵇绍有些唐突地问道,又似在自言自语。
  “叔夜……”长乐亭主第一次在儿子面前唤起丈夫的字,“我没有很爱他,但又时常想念,害怕自己会忘记他。可是阿绍,你和我不一样的。你是他的儿子,不会时时想起,但永远不会忘记,因为他一直都在你心里……”
  她最后一次抚上儿子的鬓发,冰凉的手无声垂落。嵇绍无从得知自己出身高贵的母亲在前半生与父亲有过怎样的纠葛,却记住了她临去时的容颜,笑意静好而安宁。
  洛阳依旧在浮靡中堕落。山简再次见到为母服丧期满的嵇绍时,两人皆已不再是当时年少模样。山涛于太康四年病逝,临终时他抬起枯瘦的手,轻轻按在儿子肩上,目光慈和。
  “阿简,你一直是我最骄傲的儿子……只是曾经为父一度害怕,盛名之下你会被推上浪尖……当年庞德公宁可儿子藉藉无名终老至死,亦不愿其锋刃易折——”
  “父亲……”山简跪坐在病榻前,双目紧闭,一时不敢直面父亲的眼睛。当年他傲纵狂悖峣峣不羁,一切只为逆抗父亲的漠视,实则内心始终抱有隐隐的期待。隔膜了数十年的光阴,当原委于一夕揭开,惘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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