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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父亲-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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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刺目的日光斜斜照进酒肆,光晕中悬浮着无数的微尘。他想辨认出它们沉浮的轨迹,然而醉意已冲上脑海,愈是勉力分辨,到末了愈是看不分明。阳光暖曛曛地照在脸上,似温存的手抚过,有意引他陷入一场沉梦。他感到热气上涌,额边的血管在有力地跳动,纵然解开了襟袖亦无济于事。对面山简的面孔已是模糊不清,只能听见他的醉话,还有酒家女的一两句笑谑,时而清晰,时而邈远。
  神游中他似乎又回到了在山阳的幼年时光,某个清晨他意外地看见父亲衣衫凌乱地卧在榻上。不知是何时归来的他身上犹带着宿醉的气息,袍襟半敞,露出矫健的胸口,肌肤如白玉。姐姐不知从何处出现,扬起手中的杯盏,一边晃了晃其中的液体,一边嬉笑着朝他挤眉弄眼:“这个是酒,你要不要尝尝?喝多了就会像阿父一样噢。”他嗅了嗅这陌生的气味,摇头表示拒绝。姐姐只笑了笑,便放下酒具拉着他上山去玩。黄昏时他们捧着一大把山花野草归来,父亲已是冠带齐整地坐在堂上,和蔼地让姐弟俩在他身边坐下,然后与他们细说每一枝花草的名目,以及在《诗》中的典故。如此端重的仪态,直令他觉得早晨不经意间目睹到的画面其实是一场幻觉。
  再后来,父亲亲手写下《家诫》,一句句教诲他,事无巨细。他记得父亲当时的言语神情,无一不似《家诫》中的字句一般谨严。他牢牢记住这一切,连同《家诫》一道,将其作为永不可复得的影像铭刻于心。而那天清晨时的惊鸿一瞥,那个颓然酣醉的父亲,竟早已淡漠在他的记忆里。
  “哎呀!嵇叔叔莫不会醉了吧!”酒家女明朗的笑声脆生生传入耳朵。嵇绍无端想起当年姐姐的音容,学着她昔日的模样晃了晃酒盏,嗅到的似乎还是当日的味道。 “喝多了就会像阿父一样噢!”一句话猛然从心底翻出,连带忆起的还有父亲大醉的形象。他对着虚空中的影子饮尽盏中的酒,脑海中只盘旋着一个念头——像父亲一样。
  像父亲一样。不是那个向他讲授《家诫》的父亲,不是那个在竹林中默默看着他玩耍的父亲,而是那个在晨曦中酣然高卧的身影。多年前一瞥下的景象此刻倏然涌上心头,竟然鲜明如初见。原来自己竟然一直记得那一瞬,那个身影是那样的美,此时此刻,哪怕这只是一个影子,他亦希望抓住,无关乎其他,只因他是如此壮丽,可以触动无尽美妙的怀想……那些他入洛以来听到的零碎传说与这个影子归合至一处。或许一直存在着那样一个男人,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在山阳的竹下携琴游弋,目送归鸿,手挥五弦;在洛阳的街头矫矫独行,睥睨世豪。他的一举一动,哪怕醉时不经意的一顾,亦有令浊世倾倒的风流。
  光线中的微尘载沉载浮,嵇绍亦飘飘然如若无所依凭,心中充盈着莫名的巨大惊喜,意兴遄飞中他似可以上天通神,思绪漂浮间,身子忽然被一人大力提起,山简熏染了醉意的声音就在耳边:“延祖!我带你去看洛阳!”
  他被山简挟持着走出了酒肆,临出门时听见山简对酒家女高声笑道:“阿绍我可不放心借给你,便只要免了今日的酒钱吧!”说罢他踉跄着翻身上马,不知是从何而来的力气,一伸手又将嵇绍拉拽上来。两个少年歪歪斜斜地骑在马上,冠巾亦是凌乱,山简倒著了帽子尚犹不觉。
  “我不爱坐牛车,雍容风雅的玩意我看也看得腻了。我常常想像着关西健儿的英姿,所以我总是骑马……息徒兰圃,秣马华山……风驰电逝,蹑景追飞……多么美!
  “延祖,上天这样眷顾于你的父亲,他死时都有日光相伴,就像他这一生从未少过峻健之气。那一天是我见过的最萧杀壮烈的太阳,你父亲的死带走了洛阳城最后的风骨。从那以后洛阳就成了日光下温驯的猫狗,在奢靡中慢慢等着死去……”
  骏马载着少年在洛阳的郊外漫无目的地奔跑。身子虚悬在半空中,风从他们的耳畔刮过,山简高声醉呓,说到后来连嵇绍也分辨不出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只知道这些都是他的志气他的纵横,像山野中铺天遍地的杂花,像那个男人酒醉时狂傲的睥睨,肆无忌惮地宣泄着。他想:这就是父亲了,
  “我们都生在了这样一个错误的时代啊!”山简忽然大声喊道,如同在云端直坠入地面的飞鸟,哀恸至极。
  嵇绍身子一震,忽然用力拥住了与眼前哀歌的少年,无不悲沉地道:“是啊!错误的时代。”一瞬间,两人都从酒意中清醒过来,癫狂的幻想之后,便须直视现实的冰冷,方才种种绮思尽是虚无。
  “你是第一次喝醉吧。”嵇绍问道,眼瞳澄澈似水。
  “这话貌似该是我问你才对。”山简笑了笑,侧脸避开了嵇绍的目光,淡然答道,“是。”
  “我也是。过去姐姐对我说,酒不可能让人成为神仙,因为醉后总会醒,人也必然要回到世俗中来。如今我算是了解了。”嵇绍神态转作端凝,“可是我并不后悔,哪怕是为了逃避和反抗而饮酒,哪怕醒后一片空虚……因为我感受到了……另一个父亲。”
  那时他们还年轻,有无数妄诞的狂想,又有着无限风光可待挥霍。很多年后,当王朝覆灭宫室倾颓,山简垂垂老矣,他佯狂乘醉骑马而归,举手问葛彊,何如并州儿。然则醇酒再不能像当年一样给予他半分美妙的怀想,唯有深深的迟暮之憾笼罩在身周挥之不去。举目西北浮云,故人长绝。

  书

  嵇绍已经记不清那天大醉之后自己与山简是如何回到宅第的。那一天似乎都在飘飘忽忽的巨大兴奋中度过,他怀着无限激荡的神思陷入梦境,父亲的影子变得如此鲜明,令他心甘情愿地追逐前往。
  “没想到我重回洛阳的第一天,就看到你宿醉的样子。”一个清泠泠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如投入湖中的石子,打碎了静谧的晨梦。
  “母亲?!”嵇绍使劲揉了揉睡眼,惊讶道,“您何时也到了洛阳?”
  长乐亭主神色端然,道:“山公致书于我,言称将举荐你出任秘书郎一职。发生这样的大事,身为母亲没有理由不来看看自己的儿子。何况……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来过洛阳,无论如何,总想着再回来看一看。”她眷眷地笑了笑,眼角的笑纹里密密刻满了这些年来的沧桑,如经霜后的菊花。
  嵇绍吃惊地坐起:“什么?山伯父要举荐我出仕?这些天我什么都不知道,山伯父也没有跟我说过。”
  “山公自有他的考量。”长乐亭主淡淡道,目光一转,带着些许冷冽在嵇绍身上一扫,道:“我本以为这些年有山公的教诲,你在他的照拂下足以成为山巨源这样的君子,来到洛阳后更应如此。可是我不曾想到,重回洛阳后见到自己的儿子,第一眼看到的竟是一个宿醉的狂生——阿绍,如果你父亲看到现在的你,他也不会高兴。”
  “父亲”二字猛然戳中了嵇绍心底一角,他不知是有了从何而来的勇气,生平第一次没有在母亲的目光下退避,而是扬起下颌道:“父亲他不会!母亲,来到洛阳之后我知道了父亲的很多事,他……他不是你认为的那样!我已经知道了他是谁,我愿意成为他的样子!母亲,父亲他不只是那个给我写下《家诫》的人,他还是——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整理着这些天来纷乱的思绪,只待向母亲大声宣告一个他心中崭新的父亲的形象。
  “——还是什么?”长乐亭主打断了他的话,唇边幽幽绽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在洛下吟咏、才华俊逸的书生?洛阳少女梦中风流无双的情人?操琴的圣手?乡间打铁的名士?棲隐山中的神仙?深明玄理的辩才?一饮千钟的酒客?还是那个桀傲狷介、睥睨权贵、一意孤行最后将自己送上刑场的狂徒?”
  她的声音语调一如往日般宁和,然而响在嵇绍耳边却不啻于阵阵惊雷。他以万分错愕惊诧的目光重新凝视着她,在这一瞬间,十数年来最亲密的母亲似乎变作了陌生人。方才他自以为重新认识了父亲时产生的狂喜在这一刻统统消失无踪,嵇绍觉得自己又堕入了迷惘的虚空——原来他不曾真正认识过父亲,亦不曾了解过母亲。
  他伸出手去,握住了长乐亭主的手,却发现母亲消瘦的手与自己一样冰凉。父亲获罪,姐姐离去,只剩他一人侍奉在母亲膝下,多年来的孺慕之情涌上心头,他不由地唤道:“母亲——”
  长乐亭主陷入了静默,往事如潮席卷而来,又如云烟般散去,空遗下她一身寥落孤清。回忆落幕,她轻轻舒了一口气,眼底有挥之不去的悲哀。
  “你的父亲是个没有父亲的人,这让他最后走上了绝路。我不希望你像他一样。阿绍,可叹你终究还是他的儿子……”她抬起手来,如从前一样温柔地拢起他散落于鬓边的乱发,低声呢喃,“可你也是我的儿子……在我心中,你已经做得足够好。”
  “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于人乎?”山涛缓缓道,德高望重的长者,话语中自然而然带着一股雍容。
  “延祖谨受山伯父教诲。”嵇绍恭谨地向山涛行了一礼,容色平静无波,不辨悲喜。
  山涛微微颔首,有时他觉得自己真的老了,无数次瞥见眼前的俊秀少年飘逸如鹤的身影,他都会无端生出错觉,疑是故人归来。
  叔夜,他毕竟是你的儿子。山涛暗暗叹道。无论如何,都无法完全抹去他的棱角,以及那一分从山林中带出的、野鹤般的疏狂。一如当年同游林下,酣醉放歌,龙章凤姿的男子偶一拂袖扬首,便揽尽世间风流,直教周遭物华黯然失色。
  “父亲,我带了美酒来。”那一日,他记得阮浑怯生生驾着载满了酒的小车闯入聚会,眼中含着分明的期盼。
  阮籍仿佛没有看见儿子的到来,侧首看着身边抚琴的嵇康,伸手按住丝弦,施施然问道:“叔夜曾教女儿弹琴,不知又将何以教子?”
  嵇康微微阖上双眼,略一沉吟,极其郑重地开口:“愿吾子不肖我。”
  阮籍闻言而笑,回头看着自己的儿子,沉声道:“吾家已有阿咸,够了。阿浑,回去罢。”
  竹林陷入了静默,唯有风摩挲过树梢的声响。诸人目送着阮浑失落地怅怅离去,神情各异。唯有他不动声色地望向嵇康,却正对上了那人的目光。四目交投,他从他眼中分明看到了真诚的嘱托,心底霍然明了。
  嵇康嵇叔夜,上天遗落于人间的瑰玉,生来就是为了向这污浊的俗世展示最夺目的华光,并拒绝一切使其温驯的企图。他注定要在狂衅的道路上一路走到尽头,在一场涅磐中释放全部生命的光彩,而后倏然隐灭。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而他自己呢?自从在山阳第一次相遇,他就知道自己只能在俗世间浮沉。可是他甘愿在宦海中苦苦隐忍周旋,只求能争取得一丝余地,让他们这一缕自由的微光不被黑暗所吞没。一切尽为了成全。
  当高贵乡公被废之后,那份绝交书送至自己手中时,他对着帛书上飞扬狂傲的字句凝视良久,最后抬起头来,道了一句:“叔夜命不久矣。”无人可解他眼中黯淡的幽光究竟包含了什么。
  他无所谓背负怎样的名声,一人默默践行着当年的约定。他亲力抚养嵇绍,教诲他如何为人。嵇康并没有过多嘱托他如何教育自己的儿子,因为他对自己的故交有足够的信任。嵇绍按着他与嵇康的期望一步步成长,甚至比他所预想的更好。这名罪臣之子的一言一行出人意料的恭谨谦顺,似乎天生就知晓如何恰当地收敛起傲骨,令他既喜且叹。
  眼见嵇绍年岁渐长,他终究是要出仕。洛阳是一座最高贵又最卑贱的城,如同泥淖中盛放出万千浮靡繁花,所有的人都宁愿陷溺于其中,哪怕只是末世前最后的狂欢与放纵。
  如今荐他入仕,召嵇绍来之前他已想好无数说辞,毕竟是司马氏处死了这个少年的父亲,面对如此巨大的尴尬,他预想过嵇绍各种可能的反应,却不曾料到,当他委婉地透露出劝其出仕的意向之后,面容酷肖其父的少年竟是异常的平静。
  山涛有些忐忑地开口:“延祖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么?”
  嵇绍神情有一瞬波动,抿了抿薄唇,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直视着眼前的长者,开口道:“延祖确有不情之请……家父昔年与君修书断交,延祖冒昧,愿闻其详。”
  山涛不禁轻轻一震,回避了多年的隐痛如今将再度被揭开,昭然于世。隔了许久,他缓缓起身,珍而重之地从一只封存得极好的匣中取出一封帛书,沉声道:“你父亲与我断交之事,个中原由自在人心,庶几无愧。交情既绝,此书亦无所谓收留与否;若情谊未断,则绝交书亦是无用。此信我已收藏十有二年,是时机转交与你。这是叔夜以性命写就的文章,你是他的儿子,应该了解你的父亲。”
  嵇绍微微颤抖地接过帛书,却不打开,而是继续静静问道:“那么敢问山伯父,在君眼中,我父亲究竟是怎样的人?”
  “父亲是怎样的人,终究需要你自己去了解……可我不妨告诉你,你父亲是我所遇见过的最出尘绝代的男人。”山涛回答得毋庸置疑,隔了一会,又低声补充道,“延祖,你应该以你的父亲为自豪,若干年后万千人终将化作尘土,而你父亲的灵魂却永远不会陨落。”
  嵇绍只是紧紧用手攥紧了帛书,却不说话。山涛疑心他顾及出仕之事,又道:“叔夜也是一个父亲,对儿子寄予自己的希望。他是个好父亲,延祖,不要辜负自己,也不要辜负叔夜的期望。”
  嵇绍仿佛变成了一座静止的雕塑,良久之后缓缓开口问道:“山伯父,方才你说这封信已经收藏十二年,也就是说,此书写于景元初年?”
  “是。”山涛点头,心中不禁泛起疑惑。
  “可是我听说,山伯父举荐家父入仕,是甘露年间之事,为何时隔两年,他方投书天下,言道因此事与君绝交?”嵇绍眼中射出一丝罕见的锐利,声调也随之抬高, “景元初年,高贵乡公事变,亦是在这一年罢!他用这封信亲手将自己送上东市的刑台,就像他过去所做的一样,抛弃了我、母亲还有姐姐,只为求他的恣意放荡,他的高逸名声。他只不过是个避世的酒鬼和沉溺药石的疯子而已!”
  “延祖!”山涛心头大震,被层层传说流言包裹的事实如今一朝揭开。眼前的少年依旧如平常一般静坐,然而转瞬之间,气质殊异,平日里静默敦和的外表蓦然散去,露出的是某种玉石般的坚利。
  “原来到了今日,我才算是了解他……”嵇绍露出复杂而痛苦的神色,向山涛长长一揖,“山伯父,您是一位好父亲,可是我父亲……他……”
  少年没有再说下去,猛然纵身而起,唐突地夺门而出,朝着自己的屋子发足狂奔。
  “延祖!”立在门旁的山简惊诧地看着好友从自己身边奔过,忙大声呼唤。嵇绍恍若未觉,手中紧紧攥着那封帛书,背影如失群的孤鹤。
  “不堪近患,不忍小情,则议於去就……人伦有礼,朝庭有法,自惟至熟,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若行寡言,慎备自守,则怨责之路解矣……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
  一封《家诫》,一封《与山巨源绝交书》,平平整整地展开,并列铺陈在一处。
  嵇绍跪坐在两封书前,目光不断地在两者间交互逡巡来去,同样的墨迹却写就了截然相反的姿态。父亲,父亲,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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