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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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关河》七(4)
第一个跳上台的,是封四爷特地安排的人,而这位壮士的出现则全在意料之外,却把整个场 面搅得格外火爆。鼻青脸肿的天禄天寿哥儿俩互相看看,都忍着疼痛欣慰地笑了。
《梦断关河》八(1)
天禄走得很急,一面又忍不住地东张西望,满心焦躁。三月的广州已经热上来,很快,他的 内外衣裳就被汗水湿透了。
他真希望自己分身有术,可以同时去完成两件非做不可的事情:寻人和送人。
寻人,寻的是天寿。
已经好多天不见他的踪影了。
天禄和天福哥儿俩分头找了许多地方,都没有天寿的消息。他故意藏起来了,还是被人拐走 了?这些日子广州这么乱,会不会误上了好色之徒的贼船?以他那种表面温顺、骨子里倔强赛牛的脾气,万一宁死不肯受辱而被害,也不是不可能的。想到这儿,天禄心里真是火烧火 燎。
但是回想他走失的情景,又觉得是他在使性子闹别扭。
正月十五的《精忠记》,成了一个楔子,引出了广州士民为保香港争相请愿的大戏。于是琦 侯爷正月十九再与义律会面,不但不同意割给香港,也坚持朝廷的旨意不到,不在和约上签 字盖印。这期间,等在广州的柳知秋因急因愤因劳累病倒了,病势上来就不轻。刚吃了几剂 药,稍有减缓,他就急着要回他的听泉居,说死也要死在那里,天福哥儿仨不敢不依,只好 将老人送回香港岛。
也许因旅途劳顿,柳知秋回到听泉居不久病又加重了:咳嗽不止,寒热不退,时有昏迷,人 也迅速消瘦。天寿忧心忡忡地说,仿佛一年多前戒烟时旧病复发的情形。天福天禄都记得, 就是那次旧病复发,逼得天寿铤而走险去偷鸦片的,便都害怕了。毕竟和那时候的穷愁潦倒 不同,天寿花大价钱请来广州最有名的曾在宫里做过太医的张文轩,总算止住了寒热。不过 张太医说,这是旧病,多年来气血亏损太甚,很难根治,止得了寒热止不了咳嗽,止住了咳 嗽止不了消瘦,运气好还能维持两三年,运气不好,这个岁数,说不行就不行。眼下没有大 事,夏秋之交是关口,千万小心。
为此,封四爷和阿嘉夫妇一样,力主为柳知秋冲喜,说是喜气能退灾星。
当把冲喜的打算告诉柳知秋时,他深陷的眼窝里那双没有光彩的眼睛对着天福天禄看了许久 ,轻声地说:〃就不再等了?……唉,不用等了,她们就算回来,只怕也早已嫁人了……冲喜自然是好事,能迎娶就更好,算我赎罪,也算了却我一桩心事……但不可草草,不可委屈 了我这两个好徒儿,还是先相亲,天福天禄相得中,再定……〃他又咳嗽了好一阵,才补充 了一句,〃相亲带着天寿去,认认新嫂嫂,日后这个小兄弟就全靠你们提挈照看了……〃
官府和英夷是战是和,并不影响老百姓过日子,没人相信英夷的炮舰真的会攻打天朝的南方 大省会。广州城里,街上的买卖照做,茶楼的客人照满,堂会的戏照唱,一年一度的黄元帅 大王庙会照样热热闹闹地开。
相亲的地点就选在了庙会。
封四爷领着他们弟兄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挤来挤去的时候,天福和天禄一直照应着小师弟, 生怕他挤丢了。天寿也紧紧地跟着大哥,还不时像孩子那样拽着天福的衣角。
走上大王神殿前的丹墀,四个比人还高的空心铁香炉一字横排,里面的香烛和纸钱纸枷烧得 极旺,香气烟气弥漫一片,把来烧香的人们都笼罩在淡青色的迷雾中。封四爷要他们停在铁香炉后面,自己先进大王殿里走了一圈,回来笑眯眯地说:〃来了,那姐儿俩是跟着她们的 大姐来烧香逛庙会的。她们的大姐已经向黄元帅大王请了面纸枷,给她的独子戴上了,你们 看,她们正陪着孩子跪拜大王呢!〃
凡带孩子来烧香的,都要到庙祝那里去买一面纸枷把孩子枷上,意思是承认孩子有罪,理应 受到三灾六病五痨七伤的惩罚;再领孩子到黄元帅大王神像前跪拜许愿后,将纸枷一烧,罪孽和灾病全消,孩子将终生受神的保佑。
透过浓重的烟雾,他们果然看到三个女子和一个小男孩在神像前跪拜,只是背影,看不出究 竟。天禄小声问天寿:〃你看她们跟大香小香有没有点儿像?〃天寿干巴巴地说:〃不知道 。〃天福说:〃她们一会儿来这边铁香炉烧纸枷,就能看清楚了。〃封四爷说:〃远远地看 看罢了,千万别借故上前搭话,让人家当你们不正经!〃天福笑着挠挠头,天禄用手扒着嘴 角和眼角一吐舌头,对天寿做了个鬼脸。
那边姐儿仨擎着香,围护着颈戴纸枷的孩子,慢慢朝铁香炉走过来。天福天禄哥儿俩目不转 睛地盯着看,生怕漏掉什么细节。天禄悄声问:〃她们谁是大姐谁是小妹?〃封四爷笑着小声回答:〃大姐不相干,穿水红裙的二姐说给天福,穿鹦哥绿衫的三妹说给天禄,相看仔细 了。〃
天禄觉得有些心慌,这三妹娇小玲珑,但跟小香毫无相像之处。他悄悄地说:〃师弟,你看 怎么样?能中意吗?〃没听到天寿回答,天禄才收回目光,扭过头看时,哪里还有小师弟的影子!天禄心里咯噔一跳,顿时预感到不对头,反身就喊叫起来:〃天寿!师弟!……〃
庙会上人如潮涌,嘈杂喧闹,天寿要是不回答,想找到他岂非大海捞针?
天福也慌了,说:〃赶快去找吧,丢了师弟回去怎么向师傅交代!〃两人转身要走,封四爷 一把拉住说:〃着什么急呀,他那么大个人,又不笨,哪里会跑丢呢,大约是去解手了。你 们倒说说,相中了没有?〃
《梦断关河》八(2)
天福天禄哥儿俩一对视,苦笑着说:〃先找师弟吧,找着师弟再说别的。〃
谁想到,就在他们相亲的这一天,英夷的大兵头义律等不及清廷的回音,便号令英夷大兵船 大洋炮北上,攻打虎门炮台,水师提督关天培殉国;次日攻打乌涌炮台,又有提督时福等六百多官兵阵亡!
消息传到广州,一片骚动,跟着就是店铺罢市,居民家家闭户,城厢内外,成千上万迁移搬 运的人群把道路都塞满了,以致担夫索重价,船户获厚利。城中街衢里巷也各设壮勇防守, 画角之声通宵达旦,既怕英夷攻城,更怕土匪趁机打劫。这种时候,天寿失踪越发令人担心 ,寻找起来也就格外困难了。
第三日,京师的圣旨下到广州:朝廷下诏对英夷宣战。特任命皇侄奕山为靖逆将军,隆文、 杨芳为参赞大臣,赴广州办理剿夷事务,原任钦差大臣琦善革职待命。
这道圣旨,虽然只是朝廷对腊月里大角沙角炮台失陷的反应,倒也使广州人心稍定。主战的 林大人革职不过五个月,主和的琦侯爷也给革了职,战和局面又为之一变。但此时英夷已从 伶仃洋步步进逼珠江口,越来越接近广州城,而广州城内,琦侯爷革职、新钦差未到,各衙 门不知听谁的号令,一时乱了章法。好在老将军杨芳日夜兼程,及时赶到广州,有这位功勋 盖世、声威远扬的当朝名将坐镇,广州百姓好歹算吃了颗小小的定心丸。
对柳家父子师徒而言,这真是一桩喜讯:只要朝廷讲战,一切和约就都不作数,香港就牢牢 靠靠地永属天朝,听泉居就牢牢靠靠地保住了!
可天寿知道这消息了吗?找到今天,甚至贴了寻人启事,师弟还是没影。天福那里有没有消 息?天禄心里着急,应该去找师兄,好好商量个主意。
但今天,他必须去送一个人。
他得到天字码头去为琦侯爷送行。
昨天,他寻找天寿的时候,在街面上迎头遇上了琦侯爷的管家,管家竟主动上来跟他打招呼 请安。他想琦侯爷革职待命,咱也不能墙倒众人推,也就客气地打千儿请安寒暄一番,说不几句,管家就急慌慌地小声说:〃老弟交游广、门路多,能不能给我荐个好差事?……〃
天禄心里一咯噔,从眼角扫了他一眼,笑嘻嘻地说,鸟投林攀高枝也不能这么急吧?琦侯爷 革职待命,兴许还会等来一个荣升的圣命,你上哪儿找后悔药吃去?
管家也嘻嘻笑着说:〃你还不知道?又下来一道圣旨,说这琦侯爷因擅自割让香港和擅准通 商之罪,立即革职锁拿,押解进京受审,家产查抄入官,明儿就要起解了!鲍鹏那小子也锁拿问罪,八成不得活了,看他还狂不狂!……〃
天禄不等管家再说什么,扭头就走,心里乱纷纷的。
本来,在这之前,天禄已经被琦侯爷逐出府门了。按说他与琦侯爷之间也谈不上主仆之义。 但在天禄心里,对这位曾经敢作敢为、屡闯乱子又屡有功绩的不可一世的朝廷重臣,有一份 十分复杂的感情。
他是因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随鲍鹏来到府中的。琦侯爷来广州后与英夷打交道,就靠的鲍 鹏,很是信赖;天禄也就跟着沾光,给分派到外书房当差,既轻松自在,又能随意出入府门 ,还时常因人请托得不少外快。天禄对这些钱物虽然来者不拒,但也从不刻意钻营贪求。这 也跟他对琦侯爷的看法一致,他不是那种搜刮钱财永无餍足的贪官,但官场上盛行的如炭敬 冰敬节敬【炭敬冰敬节敬:当时官场中的一种贿赂行为。给人送钱,加一个好听的字 眼,叫做什么敬或仪,冬天送钱叫炭敬,夏天送钱叫冰敬,年节送钱叫节敬,还有喜敬、妆 敬、门敬、陪敬、菲敬等等名目,总称别敬,又叫别仪。】等等,大家都收他也收, 不然他无法维持他的贵胄身份和朝廷大臣的体面。他当然没有林大人的操守,但林大人是当 世难得的数一数二的清官,琦侯爷没法比,也不必比。
琦侯爷待下人很严厉,府中有鞭刑笞刑对付出错的婢仆,下人也极少看到过主人的笑脸。但 天禄例外。有两次,琦侯爷来到外书房,要天禄吹笛陪他拍曲子【拍曲子:戏曲名词 。昆剧授课时,师生围桌而坐,教师在桌上拍着板眼唱曲,学生跟着拍唱,称为〃拍曲子〃 。后引申为所有拍着板眼清唱昆曲,都称拍曲子。】。他最喜欢的竟是《单刀会》里 关羽的那段《驻马听》,他唱来很是入戏,尤其最后一句:〃这端的是二十年前流不尽的英 雄血!……〃高亢跌宕,余音缭绕,颇为慷慨激昂。无论是谁,在唱曲子的时候,脾气和心 情都会很好。所以府里的人们都认为主人对天禄另眼看待。天禄当然也有几分知遇之感。
不管琦侯爷怎么官高爵显,出入煊赫,仆从如云,但天禄却看得出这位钦差大人总是愁绪满 怀,而且十分孤独。以他充沛的精力、敢作敢为的性子和不拘一格的作风,恐怕也难以完成 皇上交办的与英夷讲和的使命。这使得天禄在恨他对英夷一味迁就步步退让之余,又对他怀 了好些同情。
天禄终于因演戏嘲讽事发,被琦侯爷逐出府门。他理应反目成仇才对,但每每想起被逐前那 日的所见所闻,他又着实可怜旧主人。
那日演《精忠记》受伤,天禄由封四爷送回府中,管家和鲍鹏等人都来看望,慰问了几句。 没想到当晚琦侯爷也来到外书房小院,第一次走进了天禄所住的耳房,先对房间的整洁和品 位夸奖了一番,随后,仿佛不经意地随口问道:
《梦断关河》八(3)
〃你去票戏【票戏:戏曲术语。相传清初八旗子弟凭清廷所发〃龙票〃,赴各地演唱 子弟书,从事宣传,不取报酬;后来便把不取报酬的业余演员称为〃票友〃,票友的同人组 织称为〃票房〃,票友演出称为〃票戏〃。】也不是一次了,怎么会挨打呢?〃
天禄说,这次演的是《精忠记》,看客情不自禁。
琦侯爷脸上有些不大自在,说:〃《精忠记》里并没有你可演的角色。〃
天禄说,班子里大净病了,我临时串演秦桧。
琦侯爷脸色越加难看,又在努力压制,冷笑道:〃莫非秦桧演得过于出色,才激起看客的忠 义之心?〃
天禄垂了头没有做声。
这时他听到主人声音发颤地又问:〃他们是不是知道你是我府中人,才……〃天禄赶忙抬头 ,想要否认,这一瞬间,他看到了琦侯爷眼睛里极其复杂的表情:痛苦、悲怆、愤懑、无奈 、怀疑等等,那如同受伤猛兽一样的绝望光芒,是他永远无法忘却的。
次日,便有广州士人络绎不绝地来为香港请愿,那情景竟如天禄初来广州时所见百姓往林大 人处送颂牌、万民伞那样的攀辕一般热烈。不同的是请愿者的情:对林大人是一片敬重爱戴 ,对琦侯爷却是满腔怨愤。
接待来人就在外书房,在耳房养伤的天禄听得清清楚楚。他当然同情请愿的一方,但又不得 不承认,琦侯爷自有他的道理。听着他精力充沛、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地把请愿者对他的指 责一一驳回,天禄不由得感叹:谁都有理,谁都没有不是,那弄成眼下这种局面,该怪谁?
琦侯爷在论争中始终坚持不懈:他作为钦差来广州就是要议和,要停止战争;割香港是英夷 提出的停战条件之一,他只是代英夷将这些条件奏明朝廷,请朝廷定夺,他口头应允只是缓 兵之计,并未在条约上签字盖印。那理直气壮,甚至有点不可一世的气概,来请愿的人驳他 不倒,也拿他无可奈何。
傍晚,耳房里闷得待不住,前来探望的天寿搀扶着天禄到后花园透气。不料隔着蔷薇花篱, 只见琦侯爷和他的小夫人竟在垂红亭小饮。天禄天寿不敢出声,便又听到了他们的交谈。
这位小夫人,都说是琦侯爷来广州途中买来的良家女子,但天禄凭直感确信,她必定是风尘 中人,一位身价不低的名妓。朝廷有明令:官员狎妓或纳妓都要受严惩甚至革职。尽管玩了 花招儿,可琦侯爷竟敢娶她,令天禄佩服。
在小夫人面前,琦侯爷维持了整整一天的豪气没有了,喝了很多酒,不住地唉声叹气,说: 〃原以为革了少穆的职、平平英夷的气,再赔上一笔银子,也就把事了了。谁知英夷胃口这么大,条款一项比一项苛刻!不答应吧,他们轻而易举就能攻打广州,我这钦差岂不就是饭 桶?一旦城破,项上首级难保哇!答应吧,朝廷内外必然大哗,皇上也饶不了我!〃
小夫人说:〃你也该找本地官员商议商议。〃
琦侯爷叹道:〃广州这地方,汉奸太多,这些要事决不可泄露出去,所以我只敢用直隶带来 的白含章张殿元。再说,广州缴烟,虎门销烟,光彩都被少穆得去,我这个来讲和的还不照例要被人厌憎?今天这一整天不就是明证?〃
小夫人也叹息:〃看你夹在朝廷、英夷、广州官场和士民百姓中间,哪里还有缝子可钻?真 要给压扁挤碎了。〃
琦侯爷又咕咚咕咚地喝了一阵酒,说:〃大角沙角炮台一失陷,我就知道大事不好,朝野上 下明枪暗箭都会朝我身上扎,替罪羊当定了……〃
小夫人这回接得很快:〃既然如此,还不如就奏明朝廷,调兵来打!〃
琦侯爷竟哈哈哈哈地笑起来:〃都说打,打!莫非以为真能打得过吗?除了我琦善,他们谁 从近处看过一眼英夷的大兵船?夷人那洋枪不用装药,一扣扳机三五十丈外百发百中,我们 有吗?他们的炮弹不是石球,一打数百丈远,落地就能炸毁一大片,我们有吗?……岳武穆 的话,武将不怕死,文官不要钱。现如今是武将怕死又要钱,文官要钱又怕死,如何打得成 ?〃
〃就算官兵不中用,天朝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