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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热的雪 作者:[苏] 尤里·邦达列夫-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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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哪儿’?谁晓得他在哪儿!弹坑四周都找过了,没找到,”库兹涅佐夫这句话好象不是对德罗兹多夫斯基,而是对乌汉诺夫说的,后者坐在德国人旁边,正在专心致志地用袖子擦着枪机上的薄霜。“我想他不至于去投降德国人吧!也许他向我们那边爬的时候.力气不够,停在半路上了;也可能他已经爬到了战斗警戒哨的战壕里。不出这两种情况。”
  “找!一定要找!”德罗兹多夫斯基加重语气说。“而且一定要找到,库兹涅佐夫!我用电台跟师指挥所联系过,报告了寻找侦察兵的行动。师部命令我:救出两名侦察兵之后,就马上连同‘舌头’一起送往指挥所,交给侦察科长。要找,库兹涅佐夫,无论如何要找!不找到第二名侦察兵,我们无权离开此地!……”
  “现在不能找,而应该带领大伙转移!趁天还没亮!趁人家还没把我们在这个陷阱里一网打尽!”库兹涅佐夫打断他说。“德国人离弹坑只有两百米,这你难道不明白?!从镇上看这儿,不用望远镜也一目了然。等机枪一停,全体迅速返回,先爬到装甲运输车跟前,再向坦克后面跃进,从那边回到炮位去!要找,也得早点到这儿来找,而不是象傻瓜似的在草原上乱跑,连装甲运输车的位置也摸不着!”
  “同意你的看法,中尉,”乌汉诺夫平静地说,继续用袖子擦枪机。
  序兹涅佐夫暗指德罗兹多夫斯基的错误,他带通信兵来得太晚,又离开了装甲运输车的掩护,结果招致德国人开火,在侦察兵刚要抬出去的时候闹出了一场很不必要的混乱。
  德罗兹多夫斯基默默地咬着嘴唇,站了一会儿,然后以一种不容置辩的自负口吻说:“只要我还活着,这个炮兵连就出我负责!我全面负责,库兹涅佐夫,包括对你的生命……”
  “喔,竟然如此!你不必对我负什么责,连长!如果运气好的话,我能凑合着对自己和排里的人负责……”库兹涅佐夫忍不住脱口而出,但是他忽然不响了。他不愿在卓娅和通信兵面前继续这种谈话,不想当众表露他对德罗兹多夫斯基的反感。“别谈这个问题了,连长!你不是说要找人吗?”
  大口径机枪以密集而有节奏的火力,从镇口扫射弹炕左面的草原。奇怪的是,那些嗖嗖的子弹不偏不倚老是打在一个地方,好象机枪正在确定的射区里搜索某个已被发现的目标。
  “这么说,连长,你是要我们在这儿找罗?”库兹涅佐夫又问了一边,环视着弹坑里所有的人。通信兵扭过头来担心地看看他,德国俘虏也从膝盖间扬起他那冻得发紫的骨格粗大的脸,蹙着额头警觉地听他说什么,卓娅霍地站起来,疑惑地弯起双眉,一对乌溜溜的眸子从粘满白雪的帽子底下朝他注视着。
  “她干吗这样盯着我?”库兹涅佐夫咬紧牙关想。
  “好吧,就这么决定!”他的语气平静得有些反常,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和鲁宾留下,把周围再检查一遍。你们所有的人等机枪一停马上就走,离开这里!乌汉诺夫,你给他们带路!免得走不上几步就迷失方向!”
  “我大约疯了,神经错乱了,”库兹涅佐夫想,他心里明白自己的决定前后矛盾。“我这是怎么啦?不能控制自己?明知道找侦察兵是徒劳的事,偏偏要同意,甚至还主动要这么干……”
  “对,找!库兹涅佐夫,你命令鲁宾再到周围看看,我们等着!”德罗兹多夫斯基神经质地拉拉皮带,他的腰束得象女孩子那么细。他离开众人,独自在斜坡上站了好久,摆出一划昂首挺胸、高深莫测、令人生畏的样子,好象他固执得有里,他的所有命令都绝对正确。他说:“侦察兵不可能走远。我们没有权利报告师部,说把他丢在这儿不管了,没有权利不把他找回去!库兹涅佐夫,带上通信兵!”
  “不用,”库兹涅佐夫回答。“我们两个就够了!干吗去四个人在德国人面前显眼呢?”
  “连长……”
  卓娅轻轻地走过库兹涅佐夫身边,离得很近,短皮袄的下摆在他的大衣上扫了一下。她站在德罗兹多夫斯基面前,心平气和地低声请求道,
  “这个侦察兵要立即送走,他的情况很槽,冻坏了,而月失血过多。我不知道第二个侦察兵是否还活着,能不能找到他。可是这一个……”
  “起来,你这个法西斯笨蛋!”乌汉诺夫一声今下,把德国人猛地推了起来,随后自己也象熊似地爬起来,背上冲锋枪。“来,跺脚,跳几下,活动活动两条胆,不然你可要短命的,坏蛋!动呀,动呀,象个年轻人的样子!”
  乌汉诺夫左推右搡地拉着德国人在弹坑里跑动,忽然,他把手一松,两只毡靴啪哒啪哒地踩着雪地,高大的身躯一摇一摆地向德罗兹多夫斯基走来。他轻轻推开卓娅,脸上带着懒洋洋的、和蔼可亲的微笑,露出那颗不锈钢的假门牙。
  “连长,你有没有自知之明?从来没想到过这点吗?喂,卓娅,你走开,求求你,否则我就不好意思讲了……”
  “乌汉诺夫……乌汉诺夫!”卓娅没有走开,而是微微挺起胸脯,不知为什么有点害怕地用她那瘦小而紧张的身体挡住了德罗兹多夫斯基,眼睛里流露出保护的神气,示意乌汉诺夫走开。“您想干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呀?”
  “你走开,卓叶奇卡。找还能对他怎么样?有必要吗?没有必要。我是上士,他是中尉。至于规章条令,我和连长早在炮校的时候就背得烂熟了。那么……”
  乌汉诺夫轻轻推开卓娅,随即俯到德罗兹多夫斯基的象体操家那样挺真的肩膀上,悄声说了一句简短的话,然后提高嗓门补充道:“……如果你把炮兵连剩下来的人全都看得一钱不值的话,那么奉劝你用脑子,而不是用屁股,去仔细想一想吧。这样,你向师部报告的时候就会变得聪明些。”
  “你说什么?……”德罗兹多夫斯基很难看地扭歪了脸,身子向后一仰,差点跌倒在斜坡上。他用尖厉刺耳的声音又问了一退:“你说—说了什么呀?!”
  “别激动,别激动,连长!”乌汉诺夫笑眯眯地安慰他说。“我们可以谈谈知心话儿嘛,现在又不是在炮兵学校里上队列课。这儿离上帝很近,上帝可以作证,没有任何违反条令的行为,你下命令我们就执行。不过你要知道,我是在为你着想呀,连长!要牢牢记住这一点,日后自有好处!……”
  “别说了,乌汉诺夫!够了!”库兹涅佐夫果断地插进来说,并上前扯了扯乌汉诺夫的袖子。“别当着德国人的面这样子……你看弗里茨怎么啦?又发疯了?”
  德罗兹多夫斯基笔直地站着,脸色苍白,仿佛忽然消瘦了许多。
  德国人则象装了发条似的,老在一个地方迟钝地摇摆着身体,两脚交替踏步,双手不停地捶打他那又肥又粗的下臂,只是拳头越来越显得有气无力。他那阴沉而粗野的眼神显出他正在侧耳倾听,好象在捕捉外国话中的每个音节似的。
  德国人看看乌汉诺夫,又看看库兹涅佐夫,大概以为他俩正在谈论他的事,要决定他的命运了。于是他象心脏病发作那样把嘴张得老大,呼吸越来越急促,忽然打了个趔趄,一头栽进雪里,嘴里叽咕着,声音含糊不清,只听出这几个词:“罗斯,施瓦因,依希一施太尔拜,埃斯一卡尔特。”
  [德语:俄国人,猪罗,我要死了,冷呀。——译者注。]
  “装疯卖傻,坏蛋!”乌汉诺夫说。“他不愿当俘虏,冻得发昏了。库兹涅佐夫,他说‘施瓦因’是什么意思?”
  “站起来!”库兹涅佐夫用冲锋枪比划了一下,命令道。“施太特一阿乌夫!怎么不动?!施太特一阿乌夫!喂!快起来!”
  德国人不肯起来,把发抖的膝盖抵住下巴,从竖得笔直的毛领子里发出嘶哑的哼哼声。
  乌汉诺夫惊奇地打量着他,走过去一把揪住他的后领,狠命朝上一提,只听见衣领发出撕裂的响声。
  乌汉诺夫连推带搡地说:“我叫你再说‘施瓦因’!”
  德国人拼命大叫,乌汉诺夫的双手则象老虎钳般紧紧抱住他,用一只手套堵住了他的嘴。
  德国人扭动着身子,嘴里只能发出象牛叫一样的声音。
  “嘿,你这头法西斯畜生!你忘了什么叫‘施瓦因’了!你这亲爹娘都忘啦!”
  “乌汉诺夫,放开他!你会把他闷死的!……你们这是作什么呀,小伙子们!亲爱的!……”卓娅惶惑地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差点哭了出来。“你们为什么都这样凶狠呀?变得叫我认不出来了,小伙子们……你们怎么啦?”她全身朝德罗兹多夫斯基扑去,抓住他的大衣袖子,哀求道:“沃洛佳,你对他们说说呀,说你不是这样的人!他们不了解你,沃洛佳!……”
  “走开!管你什么事?……”他把她的手从袖子上拉开。好象回避障碍物那样往后退了一步,鄙夷地冷笑了一下,展出一排白白的牙齿。“我最恨前线士兵多管闲事……你还是去安慰库兹涅佐夫吧!他心肠好,你也是好心肠!……你们俩是耶酥基督!不过,叫你的那些小伙子们,特别是库兹涅佐夫,都听着:你是不会跟他们任何一个人睡觉的!死了这份心吧,女护士!这次战斗一结束,你就离开炮兵连,到卫生营去!一天也不许耽搁,马上就走!”
  他的脸被憎恶的表情弄得很难看,使人觉得讨厌。他又后退一步,似乎以此表示对她的鄙视,然后恶狠狠地扭了扭肩膀,快步走上斜坡。泥块从他脚下纷纷滚落。
  他走到坑边停下来,站了几秒钟,忽然拔出手枪,用变了音的嗓子喊出一道命令:“通信兵!带上德国俘虏,跟我来,跑步前进!”
  说完,径自爬过土堆,消失在黑暗中了。
  弹坑里的人都沉默着。大口径机枪已停止用火力搜索草原,风雪象白色的云雾,弥漫在弹坑上空。德罗兹多夫斯基的口令字字清晰地传了下来,两名通信兵霍地跳起身来,绕过了库兹涅佐夫和乌汉诺夫,伸开双手,笨拙地扑向德国人,好象从两边围捕兔子一样。
  “回去!”库兹涅佐夫挡住德国人,断然阻止了他们。“把侦察兵抬上去,跟德罗兹多夫斯基走!德国人由乌汉诺夫带!你们抬受伤的侦察兵!”为了强调这一点,他甚至把通信兵朝侦察兵跟前推了一下。“如果送不到目的地,可要当心你们的脑袋!卓娅!”
  他本想对她说,她应该同乌汉诺夫一道走,因为跟他一起回炮位要安全些。可是他一看卓娅那副样子,又把话咽了回去。卓娅眼睛虽然望着他,但是很可能视而不见,也没有听见他说的话。她扯着手里的一只手套,发呆的眼睛睁得很大,细长的眉毛惊讶地弯曲起来,她这副样儿好象在细细体味某种内心的痛苦,但又不晓得这种痛苦从何而来。
  “弗里茨,你知道什么叫百米赛跑吗?我看看你怎么样……”
  乌汉诺夫把德国人带到斜坡上,手里啪啪地摆弄着冲锋枪的皮带,没有跟卓娅说话,也不催她,只是等着。
  “卓娅,”库兹涅佐夫的声音有点嘶哑。“你该走了,趁现在不打枪的时候,该走了。跟乌汉诺夫一块走,听见吗?”
  “好,我走,这就走。”卓娅哆嗦了一下,把脸深深地理进皮袄领子里,蹲到侦察兵身旁,用不大自然的兴奋的声调对通信兵说:“请你们抬的时候小心点,左腿有伤,不能压。一定要当心呀,小伙子们……”
  两个通信兵把侦察兵从地上抬起来,然后轻轻地调整了一下抬的姿势,使他的身子比较舒服一些。
  “前进,”库兹涅佐夫说。“我和鲁宾会赶上你们的,如果能够……”
  “但愿别碰上德国人……希望你活着。别使傻性儿,尽快赶上我们,螽斯,”卓娅叮嘱着,回过头来可怜巴巴地对他微笑了一下。库兹涅佐夫此刻宁可作出巨大的牺牲,也不忍心看她这样强颜欢笑!
  “喂,弗里茨,拿出点勇气来,跟我挽起手一块儿走。施勃来辛·施瓦因?”乌汉诺夫说罢,对德国人威胁了一下,使他紧靠着自己。“再见了,中尉。”
  [德语:怎么不说话呀,猪猡?——译者。]
  “前进,乌汉诺夫,路上多加小心。”
  库兹涅佐夫把他们送到弹坑边,同鲁宾并排趴在那里,目送着他们远去,直到他们的影子渐渐消失在两辆装甲运输车后面。

  第二十三章
  “鲁宾,你都仔细看过吗?”
  “干吗不相信我呢,中尉同志?弹周围全看过,大衣都爬破啦。如果他被打死了,也该埋在雪底下,可是这里没有一具死尸,叫我上哪儿找呀?”
  “这我知道,鲁宾。趁他们不打枪,我们到山沟那边去看看。也许他爬出去以后迷失了方向,朝相反的方向走了……这种可能性当然不大,因为根据照明弹也能确定我们的人在哪儿。”
  “到山沟那边得当心点。德国人不贪睡的话,可能在那儿溜达哩。嘿,真捣蛋!我简直走路也想打磕睡,中尉同志。眼前有个东西在晃……身子冷冰冰的,眼皮上挂着秤跎。”
  “用雪擦把脸,使劲擦。”
  “一直在擦,中尉同志,整个脸象用挫刀在挫哩!一天一夜没睡了,夜里只打了个把小时的盹儿。”
  他俩伏在空荡荡的掸坑边。草原上的烟雾渐渐稀薄,周围映着雪光。即将破晓的十二月之夜笼罩在深深的寂静里。他俩在这种时刻都禁不住昏昏欲睡。黎明前这种虚幻的宁静使库兹涅佐夫的脑子昏昏沉沉,冻僵了的身体象散了骨架似的不想动弹。他摆脱不了这种软绵绵的状态,刹那间,眼前发黑,就迷糊过去,但他马上又惊醒了。
  “鲁宾,我们到山沟那儿起吧!”库兹涅佐夫站起来说,但他知道自己连走五步路的力气也没有了。不眠的夜晚即将过去,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他恍若堕入一团温暖的雾中,对危险的感觉已经麻木了。他又迷迷糊棚地站了一会儿,好象在做梦。“走吧!”他又说,成音比前一次响亮,态度也更坚决,好象只有这样,才能恢复不久前那种清醒的现实感。他把冻伤的手指在手套里活动活动,朝枪托上捶了几下。“走吧,走吧!”他第三次这么说,用自己的声音说服自己和鲁宾:无论如何得走,一定要到山沟那边去。
  “好,我这就……中尉……”鲁宾费了很大的劲,才使他那方形的身体离开地面,站了起来。他瞅瞅库兹涅佐夫的脸,歪着嘴巴苦笑道:“你别见气,中尉。我看一阵风就能把你吹得东摇西晃,还充什么好汉……好象浑身都是劲。你在硬撑吧?做给自己看吗,中尉?……”
  “走吧!你在胡说八道,鲁宾,真是胡说八道,走,走呀!应该走,不能等了,走!”
  “别见气,中尉,这就走……”
  雪在他们脚底下陷落。库兹涅佐夫听见鲁宾寸步不离地跟在背后,鼻子里哧哧地喘着气,毡靴踩在雪地的冰面上发出碎裂的响声。夜深人静,他望着白茫茫的寒冷的荒原,不禁又想:他现在的行动,仿佛不是受他自己支配,而是由另一个人在支配,他和鲁宾都在执行着另一个人的命令,只有这样,他们俩才会得到安慰。风卷着积雪,象长条的波浪在草原上起伏,静悄悄的、荒凉的雪野上,没有照明弹的亮光,只觉得这雪野在眼前晃动。此情此景使他在经历了早就过去和眼前已经消逝的往事之后,产生了某种安宁和幸福的感觉,得到片刻安静的休息。此刻,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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