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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台湾当代小说、散文精选集-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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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缺德,又不是养狗娃儿,要什么血统书的。”
    “你不觉得生出一窝白不白,黄不黄的小孩是挺吓人的事,若还有巧克力色就更加可怕了。”
    两人嘴皮子耍乏了,宝儿回原座招呼去。杜伟明这才松垮下来。他想过千百种他们重逢的情景,却没有一种是
像今天这样的。回忆的确会美化一切的,他不该忘记他和宝儿已经很久没有静下心来说话。不光是指中间空白的六
年。再早自他学会挖苦宝儿开始,两个人日子就没好过。他记得宝儿决绝前扔给他的话是:“两年来我从你这里没
得到什么,就只学得个牙尖嘴利。”
    所以今天落得个嘴皮子相待,也是理所当然的。
    他不是没想真心待过宝儿的,可是打开始他就觉得吃瘪得厉害。首先是身高,他本来就不比宝儿高多少,那年
头又流行牛仔裤,宝儿长手长脚经此一束,更显得鹤立鸡群。杜伟明便老怀疑她还在长、始终在长。那时候他常做
的一个梦,便是宝儿已经追上了他,且超出有半个人的高度,他必须仰头才能看到宝儿的脸。赴美后,这个梦不复
出现。不过由这次的重逢,还是可以证明一点,那就是宝儿永远比他记得的要高。
    还有宝儿大而化之、自来熟的个性,使她处处逢缘,几乎全校园的人都认得她。两个人走在一起,“宝儿!宝
儿!”之声此起彼落。没多久他的名字就让“杨宝儿的男朋友”给取代了。从此他觉得自己成了众矢之的,随时要
防乱箭伤身。
    他恼怒自己的孤拐个性死灰复燃,对宝儿的大众化更是愤懑与不屑。类此诸多因素便激得他反应异常,但凡宝
儿的一切经他过目,便剩的个鄙夷与挑剔。
    从举止行为,穿着打扮到天生的五官身材都给他批评得一无是处。比如说他老取笑宝儿的手大脚大,肩宽体高。
对宝儿喜着裤装则评之为毫无女儿态,待宝儿从善如流地改着裙装了,他又可耻到笑她不知道该穿丝袜。这样吹毛
求疵,他自己都觉得无聊。
    不过这样的情势也没维持多久。没半年吧,宝儿突然开窍了。面对他的冷嘲热讽不再乖顺如昔。她也学会了反
辱相讥,且比杜伟明更是机敏灵巧。这不知道是他调教有方,还是女孩子天性使然。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两人再没能好好坐下来真心谈过话。直到那位,应该说那只老沙皮出现。他问宝儿到底那
家伙有什么好。宝儿说:“别的我不知道。可是至少他懂得我的好,懂得珍惜我。”
    杜伟明想说:“笨蛋!谁不知道你的好……”可他发现不要说是赞美之词,连个稍微正面一点的形容词,都因
为长久不用而告缺货。以至于他说了头两个字后便张口结舌了,就此他便败下阵来。
    在外岛的第二年,他接到宝儿的喜讯。他再冲动也不至于干犯军法杀回台北。他们驻防的离岛实在小。碉堡设
在岛中央,子夜的海浪声却在耳际作响,唰!唰!唰!一波一波规律地拍着岸。有首新诗把这样的自然现象比喻作
大海亲吻着大地。杜伟明觉得此君未免太过残忍,一夜下来,再甜蜜的吻怕也剩得个唇肿舌肥。可是他还是错了。
这是首情诗,适合恋爱中人读的。而不是给他们这种失眠与失恋人看的。
    他的留洋固然是基于理想抱负,但多少还有些自我放逐的成分在其中。大概除了宝儿外,很少有人能理解他惧
洋已到了何种地步。举凡鬼子的吃、喝、穿、“性”、望(理想也)、爱,每一项都令他不惯与不解。更要命的是
他学习洋文素来有个障碍。倒非关乎字正腔圆与否的问题,而是他一说鬼子话就脸红,且是从嘴到耳根唰得一下、
很严重的红。杜伟明干犯这些大不讳而远赴重洋,便知他决定的是何其无我、何其壮烈。
    可是杜伟明一到洋域便发现了个道理,鬼话原来是说给鬼子听的。面对那些金发蓝眼的面孔,他的洋文突然流
利了起来。他才知道以前的脸红乃是因于对同胞的腼腆与抱歉。就这样他便扫除了自国中以来学习番语的障碍。
    至于物质上的吃穿用度,倒也无想象中的可怕。他所在的城市是全美中国同胞的聚集地。但凡能想到的中国食
品在超级市场都买得到,还有想不到的——毕竟中国同胞的来处不一,货源便不止一处了。
    再说到“爱情”观,他乍到异地时确实叫随处接吻的鬼子惊得面红耳热。更甚的每次夜读毕,穿越阳光微弱的
校园,暮黑里传来一阵一阵嬉笑、喘息声,更是骇得他本能地啐道:“狗男女”。尔后杜伟明发现这三个字果然好
用。不仅是治愈他心跳加速的良药,且满足了他那小小的民族优越心。从此但凡遇到不顺心的事,他便搬出此贴良
药。服食日久他便相信自己是身处乱世的清者,自小到大他活得从没那么自重过。
    异域的生活比他原来预期的要顺遂得多。于是他念完硕士又攻读了个博士才回来。五年多的留洋,由于他的自
重自爱,他没得罪过任何人,可是也没有结交到任何朋友。这倒与他的孤拐个性十分吻合。那几年他享受到前所未
有的自在。
    台北是个叫他又恨又爱的地方,倒不光是宝儿的缘故。这里毕竟是他生长的地方,有一切伴他成长的东西,有
一切供他惆怅低回的材料。但,同时他也必须接受那如火般热烈的同胞爱。回来头一个月超过三十次的饭局,就吃
得他胆破心裂。
    刚开始他也为自己受到这样的礼遇感动过。可是他实在是怕极了饭桌上的应对,尤其是被询及在美生活的情形。
面对那一双双热切的眼睛,他要怎么解释这五年除了读书,还是读书。每天陪伴他的除了统计数字,就是统计图样。
所以多半时候他总是支支吾吾就带过去了。
    可是他随即发现,这样的处理徒然是为自己裹上一层神秘色彩,只会引起对方的好奇和揣测,所以每次饭局都
让他有暗箭伤身之惧。
    他会留连这样的场所,也是为了平复箭伤之恸来的。几杯酒入肠便可让他放下很多、忘掉很多。几首老歌一哼
便可让他沉浸在昏黄的气氛里,那种照片摆久了的昏黄。宝儿占了他回忆里很大部分,可是回忆会改变事实的。他
以为经过婚变的宝儿会有些低沉、憔悴,甚或有些沧桑的味道,尔后等着他来宽慰和拯救。所以乍见宝儿那张叫短
发衬得有些稚气的圆脸,就令杜伟明颇不是滋味,甚至有点恼羞成怒。
    自他晓事以来,他就以为每个中国男儿身边都该有个芸娘相伴。可是他如何努力也无法使宝儿成为自己心底的
芸娘,这是在初认识宝儿时就该认清的事实。而同样的他不愿去面对、承认的另一桩事实是,宝儿的明朗、明快正
是自己所欠缺、且最需要的。
    所以他眼看着宝儿走进又走出他的生命,便是件很能理解、也很活该的事。
    宝儿复座后,杜伟明觉得应该问问她的近况,虽然这是毋需开口即可了然的问题。
    “年初进这家公司的。以前没做事经验,人际关系以为应付不来,大概是同仇敌忾吧,”宝儿指指正在唱日本
歌的中年男子说:“我们老板,把日本鬼那套管理硬搬过来。果然大家团结异常,不过不是用在公司业务上,全是
针对他来的。所以同事间倒是和乐非常,没什么勾心斗角的事。这餐厅是他老兄的弟弟的太太的妹妹开的,硬要我
们来捧场。大伙商议好,一首歌也不唱,光看他一人耍宝。”
    “没想再找个伴?”
    “结婚!?得了,没事跟自己过不去。我们公司的女孩子全都得了恐婚症。不是婚姻制度有什么不好,是现在
好人太少了。”
    “这么说,如果遇到好人还是要嫁的。”
    “或许吧,人的想法会变的。到时候随便找个伴。无知无识的人或许会有点真情。”
    “别忘了到时候先通知我。”
    “算了!我怕了你们这些归国学人。”
    杜伟明觉得好笑。当初他败就败在这四个字上,如今也没在这上头扳回点什么。他原以为在宝儿最低沉的时候,
或许会记起他的好处。如今看来,这也是奢望了。
    这时不知谁点了杜伟明的晚安曲——“闪亮的日子”。这是当时一部上映不到两天就下片的电影主题曲。他不
知道为什么初听这曲、这词时就十分的动容,那是一种难以言喻、惆怅的感觉,似乎他早有预感终究有用到它的一
天。后来他曾经在宝儿耳畔唱过这首歌,算算竟是六、七年前的事了。
    那是在梨山回程的途中,经过两天斗气斗嘴,两人都疲乏到了极点。宝儿在车上眼合着,眉心纠结着。他知道
她不快乐,他自己也不快乐,事情到这样的地步也非他所料。虽然他恼宝儿,可是也不至于恼到这样。他揽起宝儿
的肩轻轻地摩挲着,他们已经有很长的时间相处得象刺猬似的不懂得温存,可是这是杜伟明所能想到表达歉意的唯
一方法。
    在那同时,同行的社友正拿着吉他弹唱这首歌,他不自觉地也跟着哼起来。当唱到最后一段:“是否你还记得,
永远的记得,我们曾经拥有,闪亮的日子。”杜伟明看到宝儿垂着的睫毛下,滑落了一行泪水。
    宝儿还记得这首歌?还记得她自己落的泪吗?杜伟明曾为此发誓要好好待她的。可是宝儿没再给他机会。那个
暑假后开学他们就摊牌了。所以理智一点想,宝儿的落泪应该是已然决绝后的不舍,但他宁可相信那是他们难得真
心相待的见证。
    宝儿不知道记起了什么,还是见他有些异样,关切地问道:“杜伟明你真的好吗?”
    “不就是这样过一天是一天的。”
    “该成家的。”宝儿故意摆出无商量余地的口吻。
    “是呀!最好随便在路边抓一个,愈不伤神愈好。”
    他是真这么想过,年纪过了三十,浪漫是留给怀旧时用的。面对那一群青春有劲、热情洋溢的女学生,他已经
觉得乏力。要他从头再恋爱一次,他只觉得累,累极了。
    “我很早就想过了,要什么样的女孩子合适你,或者应该说什么样的女孩子你会待她真些。你不很适合自由恋
爱的。那会把事情弄得很复杂。如果生在以前的时代,指腹为婚媒妁之言的,娶个门当户对柔柔顺顺的女孩,省掉
中间的麻烦,你的婚姻应该时不错的。”
    “你这话说的是一见面就上床?”
    “对!对!对!既然是你老婆了,想来也没什么好挑剔了。”
    宝儿说这话倒无半点揶揄,不过是陈述个事实,可是也正为如此,杜伟明心头很酸。宝儿这样置身事外地看他,
原来他早就孑然一身了。
    他们待到店打烊,两个人都有车子,没有谁送谁的道理。他们在宝儿的奥斯汀前分手。杜伟明看他长手长脚地
钻进车里,忍不住道:“应该换车的。”
    车子已然发动,宝儿没听清,探出头再问。
    “我说,这车不适合你,会妨碍生长发育的。”
    杜伟明说这话是认真的。他确信宝儿还在长,超出他所能想象地再长。
    过午夜的台北夜凉似水。他伫立在街头看着宝儿的迷你车逐渐消逝在黑暗里。
    宝儿不是他的芸娘。绕了半圈地球回来事实并没有改变。杜伟明发现要面对这个事实——此时此刻——似乎并
不比六年前来得容易,尤其是美丽的回忆供给他太多错误的资料。但是当必须接受这个事实时,似乎也没想象中来
得伤痛。
    日子是可以过下去的,尤其他现在更有低回惆怅的理由与借口。
    来自《带我去吧,月光——台湾朱家五人集》南京出版社 1993 年第一版
    (Lunanzi 植字)
    ***
                  月出
    *** 月出文/丁亞民
    「娃娃,娃娃。」他遠遠在外門喚著。
    是娃娃開的門,領他走過有月光的院落。微微有風從花草走過。
    「我媽在你家是吧。」咿呀地推開黑暈的紗門,黑漬潰的紗已捲起一角。
    毛毛去陪陪華華吧,她一個人在家,她說她害怕。娃娃的媽說。
    華華就是娃娃,只有他這麼喊她。
    有一回她這麼嘀咕,「不要老叫人娃娃嘛,人家都大了。」
    他還是叫她娃娃,尾音提得很高,像別人喊毛毛一樣。只有他這麼喊她,因為他一向咬不準「ㄏㄨㄚˊ(華)」
的發音,等到咬準了,反倒怪怪地。
    「明天不考試?」
    「不考。」
    「看電視吧。」她擰開了電視,很老的黑白電視畫面很模糊;跳了兩台還是清宮劇,有一台是黃梅眨
    「還是看看大阿哥。」
    「你喜歡大阿哥?」他一縱身幫她眨嬅妫恢痹谔潯5蛔專熥圆マD,她的頭髮短短齊齊,他注意到
她的頸子很美很白。
    畫面穩定了,他們回到沙發上,他坐在正面的長沙發,她在側面,將腳曲縮起來,地上被遺棄的拖鞋很髒,有
一隻己裂得快壞了。
    「有一點。 」等她將自己安置好了,她才回答。黑黑的裙子張得很大很圓,只有足踝微微露出,很白皙。
    「你現在成績怎樣,」廣告時,她回過頭問他。
    他苦苦一笑。
    她的手仍支著下巴,左邊的髮掉在眼前,「毛毛,你今天怪怪的。」眼睛很清澈。
    他強自笑了,「很擔心功課。 」
    「模擬考第幾?」
    「洠鲜!箤W校一開學就模擬考,這個月是第三次,前兩次他都是社會組前十名。
    「很不錯了嘛。」但她知道他要上台大。
    電視又開始了,她又偏回頭。 屋內很靜,有些風輕輕走過窗邊;事實上,整個廠這時候都會很靜,外面都洠в
人,也洠в熊嚕挥幸恍洌恍╋L,和一些淡淡的街燈。
    也不盡是功課的緣故,他洠Ц嬖V娃娃。周和小林都戀愛了,在這個節骨眼,一個跟小婉,一個跟徐玉慧。他們
六個都是同一個國中,畢業校友會認識的;然後大家常來往常來往,他常陪周和小林去找她們,高二時就聽說他們
通信得很勤。然後前一陣子,周和小林幾乎同時宣布了。
    是春天,但冬天的風仍未散盡。 有風走在屋頂,走在娃娃家院子暗處。
    只有他和娃娃一直很平靜,有一回他們辯論他們到底是什麼時候認識的,娃娃認為是幼稚園的時候,他為她贏
回輸去的彈珠,真確的時間她想不起來;但他的記憶更晚,他記得是畢業晚會的時候,他們跳「牛郎織女」,有一
雙清清冰冰的小手蒙住他的眼。真正的時間更早,他們還洠聛恚瑑杉揖妥×撕脦啄甑泥従印
    廠裏洠в行W,他們要坐小火車到市內讀書,不同班級。在學校裏他有他的朋友,她有她的朋友,見了面都漠
漠不打招呼;直到小火車站,他們才又玩在一起,一起坐車,一起回家,一起做功課。
    國中他們又在一個學校,都很活躍,他們也都騎腳踏車,只有偶爾在郊區碰面時才講話,他們一直有著默契。
回到糖廠裏他們仍然很要好,一直都是很自然,廠裏倒洠в惺颤N風言風語的,──也許有吧,只是並洠в恤'到他們
耳裏。 洠в腥瞬恢浪液屯尥藜姨幍煤芎谩
    但是,周和小林都戀愛了,兩個他認識的男孩和兩個他認識的女孩。
    世界真小。
    周的聲音很抖顫,但輕輕地,尤其是說到小婉兩個字的時候。竹葉梭梭沙沙地晃著。
    他感動得心很浮顫,辨不出為了什麼。
    他認識小婉,很好,如此而已。
    但他不禁猜臆,如果他和小婉也處久些,他是不是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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